导读 《东西的诞生》在我看来是本早熟的社会学经典,是莫洛奇(Molotch)教授意图在「设计」与「社会」这两座看起来泾渭分明的巍峨大山间默默架桥的创举。
这本书当年就出得过早,中文版一直到英文版付梓的十四年后才「适时」出现,在我看来晚到得正是时候,降低不少过早出版被尚未准备好接受它的台湾设计圈与社会学圈忽视的风险。群学出版社在准备这个系列的第一本书上费了不少苦心,翻译稿来回订正达到相当水准才愿意出版,给读者降低门槛的用心值得肯定。
我中年决定离开中研院社会学所进入实践工设系任教,从研究社会的学术机构一脚跨入实践设计的教学领域,原本只是为了研究设计的社会学意义下切山谷取水,最后却改变主意一脚踏入对面山头,无非出于社会学与设计可以也应该对话交流的判断,甚至到最后期望自己能成为从成此跨界对话的在地力量。
当年参与草创实践大学设计学院的官政能原本是远方的人物,因此意外之外成了我就在隔壁研究室一起工作的同事,书出版之际他慨允从设计大山的峰顶描绘「设计之眼」看到这本社会学书里的风景。这样再配合这篇抛砖引玉的导论,不管读者从设计或社会学的哪个山头互访,应该都可从这些山谷间映射的文字回音,找到阅读时属于自己的一些从容与乐趣。我想感谢他的赐稿,让这本国外关于设计的社会学专书在本地也有了跨界架桥更真切的意义。
本书第一章从「怎样理解物件」破题,就将社会学为何要研究设计的旨趣、上路后预计必要翻越克服的关卡,在终点处想跟读者分享的观点都做了简洁的交代。接着是非常精彩的第二章与第三章,作者通过对设计专业的民族志与历史考察,建立了一个在我看来极具创意与说服力、对社会学与设计的自省都有深刻启发的基础论证:在人与物件的交接之际虽然感性与理性融合一体发挥作用,但我们在思考物件时却常让理性单独出头切割压抑了感性。
后续三章开始从物件出发往更远的尺度范围寻找东西的身世之谜,分别从设计到制造零售的流程(第三章),从聚集抑或发散的空间课题(第四章),从产业结构与价值创造的紧张(第五章),针对「创意」与「寻常」、「艺术」与「工程」、「秩序」与「变动」这些对偶概念做出「从物件出发」的社会学解释。最后两章再度回返物件,一方面提醒设计勇敢面对包括环境与正义等更广阔当代课题的必要,另一方面也针对社会学轻视物件的流行偏见给予一番总结棒喝,唿吁两者必要互补协力、共学共进的时代使命。
分列在八个层级分明的章节,《东西的诞生》的内容丰富看似曲折复杂,始自物件,登高行远,最后又回返物件的环形路径清晰可辨,途中穿插了许多莫洛奇教授上山下海蒐集的有趣引证,只要读者带着游兴、放松心情循序随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阅读障碍。我想借一点篇幅,就「设计」与「社会」这两个纠缠多年也改变了我学术生涯的概念,做一番或许看似跳跃的文字耙梳,横看成峰侧成岭,分享一位登山者的空谷回音,至于这两座大山远近如何各不同,就留给读者随自己的因境因缘自由想像。
「设计」无所不在,就像「社会」一样,人们自认懂得设计,程度就跟他们自认是「社会大学毕业」的熟悉自信不相上下,虽然理解两者的困难常被严重低估。「设计」与「社会」被轻视忽略几乎是两者必然的宿命,但它是设计与社会顺畅运作的迹象,不需要因此悲观。「成功的」设计与社会都不需要「使用者」详读「使用手册」,就像此刻或许架在你鼻梁上的眼镜,前一秒才脱口而出的语句,让你的生活日常在视见言谈中自然展开「成为可能」,彷彿是是你「身体的一部份」直到设计停摆(眼镜折损破裂必须一直用手抓着)或社会流失(突然置身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度成为「文盲」)。套用哲学家海德格的话语,人类的个体意识并不清明,设计与社会始终在背后支撑着日常,虽然它们一直藏到(withdrawal)意识遮蔽的暗处。
先谈「设计」无所不在 作为继上帝之后的第二个造物者(maker),人类已经透过设计将人造物安置输送到几乎地球的所有角落,从人类集聚的城镇,到森林、深海,甚至人烟罕见的外太空(卫星或者垃圾)。数不清的众多设计物,出于美感、舒适、安全、好奇,甚至杀戮的任何可以想像得到的理由,构成了我们时刻无所遁逃的环境。也因此,人类生活的幸福与不幸,善事与罪恶,昇华与堕落,设计物件都难脱关系。既然人类生活逃不出「设计」的宿命,「设计师」自然也躲不开为人类与地球承受的悲欢苦乐负起(起码部份)责任的眼光。设计的专业语言喜欢模仿工程强调「解决问题」的初衷,除开一厢情愿认定「凡善事才归设计」的套套逻辑,设计师回答那些恶事是「不尊重设计的结果」,讲起来轻松但真的准备好扛起付託?
承认设计并不例外也会搞砸事情,然后谨慎地自我调整、承诺设计的「明天会更好」,应该是设计作为成熟专业更明智的回应。设计师们不妨回首看看从工艺美术运动或者包浩斯以来演化至今的成长轨迹,静心倾听近年来设计圈新增的流行语汇与社会期待背后的讯息,不管是「系统」、「脉络」、「平台」、「社群」甚至「品牌」,都应该可以感受得到,设计「更好的未来」关键地需要超越传统对「物件」的素朴理解、培养「看清社会」的眼光。毕竟,物与人,设计与社会,是人类全体生活中同形共构缺一不可的一体两面。所以说,「社会」一样无所不在。人类从三餐不饱时刻惊恐成为野兽猎食对象的悲情,一跃成为将勐玛象赶尽杀绝的「万物之灵」,社会的沟通协作以及设计的工具发明,相互支援缺一不可。
社会学对社会运作的诸般道理,有其独到的见解可以贡献;然而必须老实承认,社会学专业已脱离当年图尔干(Durkheim)草创时的青涩,「最年轻的社会科学」过度专业分化,结果也渐渐钙化长出厚茧负担,背着许多自身习而不察的制度化框架。「批判」、「反身」朗朗上口反而成了同温层内自恃的姿态,对外彷彿其他学问与实作都不懂得反身批判,对内则成了检视彼此是否符合「社会学想像」的标准。「万物之灵轻忽万物」就是当中的一个病症,用「商品拜物教」、「技术化约论」的话术自我綑绑、遮蔽了社会学格物致知的彻底精神。
在这样制式的眼光之下,坦白说,设计只能沦为被鄙视,让社会学者「自我感觉良好」的他者。所以,需要鼓励想「看清社会」的设计专业靠近社会学来寻找启发吗?他们从接触中难道不会碰壁只学到不必要的自我否定吗?因此我想跟年轻社会学同行提醒的反而是:与其说设计可以从阅读社会学中获得提升,倒不如想想社会学如何从认真对待设计中,像莫洛奇教授这本《东西的诞生》,谦虚地把握我们在物联网当道的二十一世纪怎样的维新契机。唯有戒除轻物劣习、认真对待物件的社会学才有能力发挥所长让设计获得启发,合乎逻辑的合理挑战只能如此。
「将社会事实看成事物」(treating social facts as things) 还记得图尔干当年的创业金律吗?他本人的社会学研究从来探求客观整体,没放过物质条件的作用。后来,随社会学的日渐体制化,葛芬柯(Garfinkel)警惕危机之余对社会学进行颠覆,他用心良苦扭曲了祖师爷的这句名言,希望恢复社会学的锐利,要社会学的徒子徒孙「重新看见事物」,贴近现实去关照平常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经营实践。葛芬柯壮志未酬未能改变社会学,他草创的「俗民方法论」(ethnomethodology)究竟是社会学的继承还是叛徒?判断因人而异,但所幸后继有人,近年来法国社会学者拉图(Latour)带头再起颠覆,先是以「行动者网络理论(ANT)在社会与科技研究(STS)的范围内卷起浪头,接着跨堤穿过经济社会学、文化社会学,继而渗透到哲学、人类学、神学,以及设计研究等诸多领域。拉图同样意图拆解「社会」这个「非物之物」的概念包袱,取而代之建议我们要贴紧现实的地表,「不要(概念抽象地向上化约)跳跃」(don’t jump)、「跟随物件」(follow the objects)而行,以掌握非人非物、亦人亦物、两者交引缠绕的网络。
在我看来,《东西的诞生》正反映出一位具有综摄与独创能力的成熟社会学者对这三波「社会学创业」的精神继承:
莫洛奇教授打破「东西」(stuff)封闭自足(self-sufficient)的常识定见,将天才「放入括号」成为中介众多掩蔽之物的一个环节。原书名直译「东西从哪里来?」反映了他一贯敏锐的空间想像,将许多物件「外在」「既存」「强制」的社会条件给编织牵引到物件构成之内,可以说表现出图尔干「社会事实」物件想像的学科典范。
他分析「创意」以为社会学论证设计的基础,指出感性与理性虽然从来都是交引的整体。人们在邂逅撞见设计商品时顿时感性饱满、理性回圈甚至因此暂停;但到了要「科学地」分析设计物时却弔诡地感性疲乏、理性神经过度肥大。解方是:我们该更诚恳地去逆转前述的理性自闭,透过正面直视「设计」来打开融合理性与感性的双眼;透过更自觉地反省,停止将感性化约为商业行销骗术或常民面对广告脆弱无知的「秀异」姿态。莫洛奇教授对社会学日渐耗尽创意的诊断与处方,有着葛芬柯当年唿吁社会学回到「事物发生」现场、尊俗民方法,贬科学傲慢的分析锐利。
《东西的诞生》接收拉图的ANT启发更是明显,寻找「东西从哪里来?」几乎是「跟随物件」的超白话翻译。「接合物」(lash up)的观念贯穿全场,在设计经典与民生庸物之间穿梭演绎,对于「物件」在层层网络构成中时而稳定、时而变动的辩证描述,温和平衡的分析精彩打破成见,却没落入STS的名着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时落得饶舌难解的缺点。《东西的诞生》或许在STS的拥护者眼中,只取一瓢饮未得真髓,但持平而论,在架桥社会学与设计的努力上恰如其份,前辈开路先锋的朴实风范值得喝采。
莫洛奇教授长年在纽约大学的社会学系任教,是在都市社会学、环境社会学、灾难与媒体研究等领域都曾做出创新贡献的知名社会学者,尤其是1987年出版的《都市财富》(Urban Fortune)分析都市地产的金权网络如何在都市地景的塑造上发挥关键的角色,「都市作为成长机器」(City as a growth machine)更是影响深远的分析概念,因而在2003年获美国社会学会颁赠终身成就的殊荣。这本《东西的诞生》出版于2003年,旋即在次年获得Mirra Komarovsky奖的推荐,从原本金权城市政经网络的社会学分析,一下跳到香水口红、土司面包机、公共厕所这些小尺度(petite)的设计风景,堂堂一位大教授中年搞起文青风情,转换不可谓不大。
莫洛奇教授之后在2010年与Laura Noren合编的Toilet: Pubic Restroom and the Politics of Sharing(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讨论马桶厕所,接着于2012年出版检讨公共场所监视器的Against Security: How We Go Wrong at Airports, Subways and Other Sites of Ambiguous Dang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回头检视莫洛奇教授已经成形的出版计画,可以看出《东西的生》并非意外的插花之作,而是他长期经营「设计社会学」的重要起点。
可惜的是,《东西的诞生》这本书问世以来并未对社会学界造成太大的影响,比起早年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切入金权城市的大受欢迎对比强烈,这个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这本社会学者热情拥抱设计的专书「竟然」被群起跟随那才会令人意外,理由如前所述,但也早就预示在本书内文的重要关节。莫洛奇教授果然是走过够多够久社会学路的识途老鸟,清楚自己与社会学读者将会遇着的抵抗。
这本书的序言非常简短,〈我的来历〉唿应「东西从哪里来」,自省与交心的意味浓厚,甚至有些内行人才嗅闻得到的感伤动人。从1960年代的左派愤青转到肯认铁定会被年轻时的自己不屑的设计,他反思来时路交代了一番心情:「现在我却认为是低劣的政治策略,从智识层面来说也太天真」。
莫洛奇的生父Paul Luskin经营汽车零售,母亲那边则是做电器生意,商人的家庭传统给了他成长的重要支援,金钱的奥援他应该心知肚明,但精神洞见的启蒙或许要到书写这本书时才豁然开朗吧?带着自我批判的忏悔口吻,莫洛奇说道:「我用嘴也用大脑反咬那双曾经哺育我的手」。直面思考「设计」的社会学意义,对他而言,是脱离社会学惯常思考同温层的契机,「本书试图弄清楚关于货品的一切,而且我希望解惑的方式能跳脱自己生命历程里的紧张,指引一些新路向」。
相信设计物可以是社会进步的助力,很难不被社会学的同行常识认定愚蠢犯了化约论,主张资本主义商品可以是消费者精神自由的媒介,更是铁定中了商人行销伎俩操纵「商品拜物」的毒。年轻时的莫洛奇无非正是带着这样的脑,重重反咬了父母一口。这本书翻过序言后开启论证的第一章〈聚合物:好的与坏的〉以及为这本书做总结的第八章〈道德规则〉,头尾一贯都以直言检讨这种「资本主义批判」的制式论调破题,要社会学者戒掉「对别人的东西说三道四」的坏毛病。这样直白的书写有方便读者的好处,不投缘的死硬派很快就会反感掉头省得浪费时间,而那些早觉得「哪里不对劲」的读者可以热身,准备抛弃成见用开放的精神,游历莫洛奇教授精心安排的物件身世之旅。
这本书出版之际,我在中研院社会所刚升副研究员,学术生涯跨过一个阶段,于是闭门检讨给自己规划长期研究的方向。从博士论文的主题国际运动鞋採购市场开始,回国后经历过数个产业研究的累积,关心的社会学课题固然有所不同,但静思之下赫然发现都与设计相关,物件也都扮演着因果解释的关键角色。最后下了决心将未来的研究生涯赌在「设计」与「物件」上。糟糕的意外是,一旦认真开始搜集研究文献后碰到了大麻烦,几乎找不到任何「认真对待设计」的社会学文献!莫洛奇教授《东西的诞生》这本奇书简直如荒漠中遇着的甘泉,在我「设计转向」的启程处就一直陪着我, 没有先行者竖立标竿的优异社会学研究当作晨昏对话的心灵伙伴,或许我早将「社会跨设计」(Design X Society)的愿景当成不切实际的幻觉退阵下场。
如今转眼十年已过,「社会跨设计」超出思考的念头进入学者的生涯实践,我从中研院离开后转入实践设计学院担任教职也已一段时日,对于媒合社会学与设计也有了更笃定的体会,回头帮忙以出版社会学而着称的群学出版社规划Socio-Design系列,第一棒自然是莫洛奇教授这本精彩万分的设计社会学力作,召唤新血加入绝没有藏私的理由。
时光回转到更早,事物萌芽之际,平行于莫洛奇教授的反思,如果那个台湾年轻社会学者没有「社会学必要研究设计」的念头,大概不会有跟《东西的诞生》的邂逅与感动。重新列举当年说服自己社会学需要「设计转向」的理由,或可提供一些在地脉络的线索,给还在设计门外犹豫的社会学读者一些参考。
一、回到发展的原点:发展社会学是战后台湾社会学与国际接轨的一个重要领域,当年在现代化理论与依赖理论的争辩中,台湾找到「东亚四小龙」的学术定位,也因而受到国际社会学圈的青睐。如今市场全球化、网路科技、中国崛起、金融危机、、世局已然不同,而「发展社会学」更早随冷战背景结束而消失匿迹。但生态、永续、食安、能源、老化、安全、人权等众多问题并未消失,反而在大论述解体失灵之后,从分散去中心、贴近在地的社会创新与制度实验下手,成为有识之士关注人类社会未来发展契机的焦点。设计(无关商业或公共)出发点都在解决问题,只是它的重心不在高远的法规政策,而是在贴近人身体五感所及的日常场域中,透过细致准确的物质环境调配来驱动社会实作的改变,进而达到社区与生活改善的目标。社会学一旦脱离了设计等于也断绝了社会变革最终要被检视的「最后一哩」。凝视人们与物件交接物质日常中的苦与乐,也就是回到「发展社会学」之前的发展初心。「更好的社会生活」需要的是,如莫洛奇教授的概念所言,「接合」(lash up)可见不可见的事物网络而让「东西」得以稳定存在的努力,而没有比「重新带回物件」(bringing the objects back in)的社会学更适合提供协力的改革洞见了!
二、产业升级的出路:台湾社会学圈在面对产业转型的课题时广泛预设着对「新兴高科技产业」的偏好,半导体、液晶面板、奈米、生技产业逐级而上,充满着后进国对掉入「落后」、「脱队」不进则退的焦虑。对于传统产业残留的兴趣往往在探究生产网络的分工弹性,劳动体制的劳动压抑,或者台商如何在外移地连结地方政商治理的课题。尽管产业结构上更接近义大利中小型家族企业主导的体制,但透过设计加值,摆脱简单代工,追求魅力品牌的产业升级之路,几乎没有社会学者深入探讨。「升级」(upgrading)这种社会学最喜欢批评的线性想像可能暗中作祟;但更重要的,我衷心希望这本书可以帮助移除的,还有我们因为「硬派理性思维」(非常符合「代工」逻辑对技术、成本与纪律的崇拜)与「对资本主义的不信」(错把商人的吹嘘当成证据或者单纯只是出于历史错乱)而无法直视「设计」中艺术与感性的创意障碍。弔诡的是,用设计加值产品创意与品牌魅力的愿景,比起「两兆三星」这类经常包含租税补贴的大型国家产业扶植计画,在水电、交通、土地等公共建设与行政政策偏好上向大型企业倾斜、甚至排挤到其他社会部门所具有的弊害与风险,反而是更容易让产业与社区结合,更适合分散的社会民主,更适性与亲近地方,照理也更加「社会学友善」(sociology-friendly)不是吗?
三、进入造物的伦理:社会学消费理论经常导向人们在商品消费中异化与消耗体制反抗的意志,但证诸现实,消费抵制与抗争几乎存在于所有当代重要的社会争议与运动,设计物的消费者显然有着超出享乐主义功利计算的认知框架,道德不安与善念的伸张同样驱动着当代的消费选择,进而形成在网路、在现实世界中积极串连、评价、牵制无良企业的集体作为。「消费社会」从历史舞台上现身带来最大的知识挑战,反而是如何跟使用者进行「不被看穿左翼陈腔滥调」的真挚对话,甚至借着设计物件的媒介,培力积极消费者(active consumers)参与到更大范围的社会变革。除了《东西的诞生》中提及的许多包括Patagonia等品牌对于环境生态改善等公共目标的价值诉求,事实上像Apple与Nike那样曾经被抗议团体批评得体无完肤的品牌,最终引导她们往上游改善设计与制造回收流程的压力主要还是来自品牌爱用者,他/她们用购买与使用行为公开地与品牌「签下」认可的价值承诺,而这些公司必须履行义务。
当然我们更不该忽略的事实是,「公平交易组织」与「绿色和平」这类公益倡议团体本身就是大量运用设计手段来传递、动员、累积运动能量的高手,就如莫洛奇所言,她们同样透过设计物件与策略「说故事」并且创造「时尚」!「好设计」一直是设计师专业自省的持续发问,从改善个人生活、友善环境生态、降低灾难冲击、到促进社会沟通与避免歧视,从早期工艺美术运动与包浩斯的淑世理想,到近年商业、非商业的许多「社会设计」。不只设计可以从社会学处得到助力,更准确地「缝合」(lash up)物件到更开阔的真实世界,连结设计也可以让社会学更「踏实唯物地」接近日常消费生活中真实的伦理处境。
最后第四,携手设计回到实践:设计是一门「实作的知识」,设计学院里包含了许多从提案到创作,一个环节扣紧下一环节从身体实作的体悟中求知学艺的课程安排。从中研院「纯学术」的经院高塔看下来,实践大学设计学院甚至还搭不上「知识生产」的末班。所谓「实作的知识」在知识垂直的层级想像中,大半只会被解读成高阶知识下渗(trickle-down)到低阶实作的「应用」(一则傲慢的笑话)。「说的人」真以为可以思想指导「做的人」,「做的人」则暗自讪笑「说的人」只会出一张嘴,「说」与「做」之间的鸿沟如此巨大,表征了台湾从教育到经济转型失败的悲剧底层。传统学门分立的专业堡垒受到现实严厉冲击,在先进国家里早被看得清楚,无法有效回应时代的剧烈变化与挑战。
「设计思考」(design thinking)近年成了流行语的现象反映的其实是社会对「水平知识创新」的期许,虽然务实创作的设计工作者通常并不习惯这种概念的张扬,暗示彷彿有个「权威模版」可以套用并且还放大了「思考」的语意优位。「设计思考」究其内容坦白说卑之无甚高论:思考姿态要保持在贴近现场的实践水平面,知识应被理解为是解决问题的动态成分,提案要在实作的循环验证中逐步收敛,然后最终,知识创新要由问题解决与否来确认。仔细看清楚,这是杜威等美国实用主义者早就揭诸的平实道理,在他们看来,知识自始至终不脱人类在特定时空下解决问题的实作产物,是人类与时俱进探索环境、持续演化的创新证据。
「设计思考」的弔诡是,它虽然让我们「有机会」理解,原来设计不是「闷头不说、没脑地做」,它也可以是「一种思考」;但也糟糕地让一直都自认「更擅长于思想」的学院派可以再次用傲慢化解紧张,逃避从拥抱设计实作中启发知识「典范性挑战」的契机。社会学者的门徒从众很喜欢提「社会学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来界定自己「见树又见林」的专业锐见,跟其实不太知道该想些什么的设计师们拿「设计思考」来吹嘘一样,都快成了制式的陈腔滥调。可能很少人注意到,《社会学想像力》的社会学者米尔斯(C. Wright Mills)是深受杜威影响的实用主义信徒,这位一眼看穿「宏伟理论」(grand theory)与「抽象经验主义」(abstract empiricism)看似对立其实系出同源的传奇人物,其学术生涯起点与学术性格养成的博士论文正是《社会学与实用主义》啊!
近年来欧美的知识地景中,设计与社会学圈跨界交流的趋势日益明显,行动者网络理论(ANT)、实作理论(Practice Theory)、发明方法(Inventive Method)等一些社会分析的新兴取向在与设计圈混搭的交流场合中找到成长的活力,就连莫洛奇教授本人也在美国东岸找到知识伙伴,加入了哥伦比亚大学设计学院Resilience by Design非常活跃的跨界论坛。不管是「社会跨设计」或者「设计跨社会」,就像《东西的诞生》这本书最后一段话印用了华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谓「有魅力的马克思主义」,都是一种拒绝再穿「社会学」与「设计」泾渭分明「制服」的反题。社会学的「实作转向」如果不想流于另一波抽象思维的学院风潮,跟蠢蠢欲动要往「社会转向」的设计圈协力共学,会是一条可以保证「格物致知」踏实求学的好进路,这个设计与社会学共享的「无边界」平台,我想就不妨称之为Socio-Design吧!
郑陆霖(实践大学工业产品设计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