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将近二十五年的岁月过去了,距离我在一九九三年写〈山林的悲歌―布农族田雅各的小说〈最后的猎人〉〉(隔年一九九四年刊登《国文学报》),台湾的社会已有许多的变化,愈来愈多的人理解到原住民对台湾文化历史的意义与重要性。甚至二○○一年之后,官方的族群认定新增了噶玛兰族(Kebalan,二○○二)、太鲁阁族(Truku,二○○四)、撒奇莱雅族(Sakizaya,二○○七)、赛德克族(Seediq,二○○八)、拉阿鲁哇族(Hla’alua,二○一四)、卡那卡那富族(Kanakanavu,二○一四)等六族。这期间我依旧关怀着原民文学,有十几年讲授台湾文学的课程,源头即从原住民族的神话、传说、故事的介绍开始,后来也蒐集一些译作,请友人、学生翻译,但总因诸事纷纭,无力为继,手边也总是累积一堆做到一半的文件档,不停被其他工作插入已是家常便饭,有时寻到电脑多年前的旧档案,内心总是一惊,但也无可奈何。又由于资料散乱及档案版本众多,在步入花甲年之际,那真实的、可靠的记忆更是难以寻觅,在电脑前真有四顾茫茫之悲,最后也只能勉为其难找出自认较可靠却可能是不可靠的档案。依稀记得的是当时蒐集到的内容涵盖各族,故事数量颇为可观,但因多为日文撰写,且时有参杂旧式日文情况,对台湾读者而言,终究不便,便陆续有翻译念头。近年幸而有杉森蓝及凤气至纯平、许倍榕贤伉俪协助,将我所蒐集的有关原住民文学的日文作品予以中译,今日方得以进入出版作业,然则距离初稿完成,硬生生又被我耽搁半年了。
台湾原住民族因为没有文字,以口传吟诵的方式代代诉说着她们的故事,口传文学在原住民族部落生活里既是她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关于仪式、习俗的学习传承、价值观的影响都在生活的过程逐渐完成。由于口传文学具有集体性、作者非一人、内容变动不一等特色,因此随着时空转移及讲授者的个人背景,它的形式与内容,自然越来越丰富,产生各类变化。原住民族口传文学所说之事多为族群的起源、分布及生活经验、禁忌,以及射日、洪水、人类始祖来源等宇宙奥秘的种种解读与部落曾发生过的事件,虽然有许多故事充满奇幻色彩,但却是理解其风土民情,便于管理之道,因此日本时期台湾总督府,除了派员进行大规模的调查、採录与研究,长期生活于「蕃界」的理蕃警察,也因地缘之便及政策需求,发挥了观察书写、再现台湾原住民族的口传文学。如记录者川上沈思说明调查缘由:「我先前的驻在所,距离支厅约二十町,辖内是排湾族的三个部落,户数有一百三十多户,是南台湾数一数二的势力头目所在地。两三天前整理旧资料时,发现几张皱巴巴的稿子,那是去年八月中旬,受H警部命令调查、即在此要介绍的传说。」川上沈思所介绍的即是台东大武山区原住民之传说,包括吉野莫窟、撒鲁林、摩阿卡依出现的起因,及繁衍子孙、遭遇灾难、祈祷、粟祭、出草五年季等经过。秋泽乌川曾担任台南地方法院书记,先受台湾日日新报社之託,在该报上发表二十多回,后重新精选资料,撰有《台湾日日新报》的〈生蕃の传说と童话〉,《台湾警察协会杂志》的〈传说の高砂族〉等。另编着有《台湾匪志》、《台湾名流卓上一夕话》、《新旧对照管辖便览》等书。其中《台湾匪志》,详录了台人武装抗日事蹟,包括北埔事件、林杞埔事件、罗福星事件、土库事件、六甲事件、西来庵事件,虽是以殖民统治者之立场撰述,仍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另位作者西冈英夫,担任《报知新闻》记者。明治四十二年(一九○九)前后来台,任职于台湾银行。后任台北制墰株式会社常务董事,并身兼台湾炼瓦、台湾证券、台湾电影等株式会社监事。活跃于实业界之余,西冈英夫对台湾的风土民俗多有关注。曾以塘翠、塘翠生、塘翠子、英塘翠、西冈塘翠、みどり、たうすゐ、圃畔学人、塘翠迂人、西冈生、石兰居塘翠、TOSUI、石兰居生、石兰居主人、にしをか・ひでを等笔名,发表一系列介绍及考察台湾汉族及原住民风俗的文章。此外,西冈英夫亦致力于童话的普及推广,更曾透过收音机转播童话故事。他们的身分或与「警察」有关,或作品发表在警察协会杂志,亦有儿童文学作家,我们在阅读这些故事时,应理解时代背景及叙写者的身分。
本书由各不同作者作品合编为一本,因此有些同性质的传说重复出现,但内容仍有出入,作者叙述风格不同,文本自然也有出入,这既是口传文学的特色,也是文人改编必然的结果。其中射日、族群始祖、猴子与穿山甲、父母化身为鹤、女儿国故事、少女变成鹫的故事等等,有时不专属某一族独有,这是在流传过程中常有的现象。未知的世界,经常是想像力的来源,当人类无法解释地震、暴风雨、酷热天候时,就会编说故事解释这些现象,这反映了先人看世界的方法及内心的想望。如射日对远古的民族而言,太阳的光线和炽热所造成的灾害,是难以避免且抵挡的,于是产生了许多征伐太阳的神话,利用自己经历的生活经验,表现出杜绝太阳肆虐的原始思维。秋泽乌川解释〈征伐太阳的故事〉就说:「住在寒带和温带地区的人因为害怕寒冷,所以极为尊敬炽盛有热力的太阳,将其视为主神,把照亮黑夜的月亮视为从神。而住在热带及亚热带地区的人则相反,厌恶酷暑,崇敬夜间皎洁月光的清朗,将其视为主神,而太阳是从神。至于极端酷暑之地,甚至还会敌视太阳。」台湾原住民族如布农族、泰雅族、阿美族都有类似射日的传说,一般多为两个太阳,但在中国后羿射日则是十个太阳。另〈举天王鸟的故事〉亦雷同,鸟儿Tatachiyu清亮、纯净、辽朗的声音,使天地为之震动,天便迅速地往上层升去,使人类脱离炽烈炎热之苦,得以在地面上安稳生活,Tatachiyu也成为万鸟之王。〈风、雨、雪的故事〉风、雨、雪各自夸耀自己的力量,较量结果是雪略高一筹,说明了住在高山不知害怕风雨的高砂族,是多么害怕寒冷,这与台湾四季如夏的炎热天候有关。
〈取得火种的故事〉以平时尽受其他野兽侮辱的羌仔,凭着昂扬勇敢志气,克服巨浪的吞噬而取得火种,以此故事传达那平常遭人责骂却能隐忍自重的人,一旦有事发生,反而能够发挥很大的力量。〈开始狩首的故事〉Nibunu神为了去除恶人而降下大洪水,人类无法觅食,狗、猴被杀后,首级被插在竹竿上玩,族人疯狂跳舞的馘首舞,使得神明减退大水,丘陵和原野重现眼前。而之后改猎狩其他部落人的首级。〈开始刺青的故事〉讲刺青由来,母子成为夫妇,而非姊弟成为夫妻。这个姊弟版的人类祖先到下一则的〈无人岛的故事〉成为兄妹结为夫妻,子女又相互结为夫妻,分灶各自成家,终于形成一个部落。留在岛上的,是高砂族的祖先,离开岛的,则是台湾人的祖先。因此,今日我们高砂族铁少,他们台湾人铁多,这是不足为奇的。阿美族流传的传说则是夫妻之神遗留下的男女二神Sura与Nakao结为夫妇,并未说明兄妹或姊弟关系。关于人类祖先的起始,流传着情节相似的故事,有时也是对习俗由来的想像与解释,比如赛夏族的黥面即仿泰雅族,以避免被误杀。在神话传说里就描述姐姐怕被弟弟认出,因此以黑炭涂其脸,后来成为黥面由来。其他故事,如〈姐妹物语―排湾族的童话〉,被无情的叔父叔母欺负的姐妹孤儿,受到鲸鱼祖父的拯救,并瞬间长大成为美丽的妙龄女子。而叔父夫妇在走投无路之下,才终于反省过去所作所为之恶毒,并且向姐妹道歉,之后和睦共处,过着幸福的日子。〈失去女儿化身为鹤的神〉,海神强行娶走美丽的女儿神,巨涛摧毁了快乐的家庭,伤心的父母神最后化身为鹤飞向天际。秋泽乌川〈二神变成鹤的故事〉故事与此相近,最后都强调了雌雄成双成对的画面。〈乘独木舟漂流的亲子四人〉男女之神结为夫妻,生下多位孩子,食物不足问题,迫使男神Abokurayann想找一个食物丰盛的岛,夫妻俩砍下巨树,凿空树身造了一艘独木舟,带着两个孩子出发寻找新的岛屿,最后找到Takirisu(タキリス)这地方,据说是宜兰平原某处,他们在这里播种出米与小米,尔后子孙向海岸一带各地繁衍。这是海岸的蕃姑仔律社流传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与人类相同,有着欲望、猜忌、情爱、诱惑、嫉妒、自私、贪婪性情以及怜悯、慈爱、坚毅、奋斗种种情怀,这些故事是想望的投射,同时也具有教育的意义。
原住民族也有妖怪传说,近来流行的台湾妖怪图书即有蒐罗,如《生蕃传说集》提到排湾族流传着一个名叫「萨力苦」的东西,趁父母不在,闯入家中吃掉了弟弟,哥哥逃到树上后,浇热猪油杀死了牠;《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选》收录了一则〈熊外婆〉,熊化身外婆,趁夜吃掉小孩,和台湾虎姑婆故事相近;在可怕的鬼怪故事外,原住民族的〈邹族-塔山的爱情传说〉则无阴森可畏的氛围,而是让人动容的坚贞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也透露灵魂鬼妖的想像在邹族很早流传着。Yagui深爱的男人意外过世后(有的版本是被上方突然的落石击中),她失魂落魄,悲伤过度,后来死去的男人灵魂显现,将她带往另外一个空间塔山,共同过着美满的生活。过了几年,Yagui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宝宝,回家后母亲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但也没有深究。然而当母亲抱起小孩时,这可爱的小孩马上变成树根,母亲很惊讶,将它丢到一旁,Yagui将其抱起又变回了那个有着讨喜、可爱酒窝的小孩。经过数日,Yagui又回来了,这次是向家人要明天带酒到塔山的山脚。父母亲按照她的要求,将酒运到山脚,结果很神奇的,出现了几只手腕,将酒搬运到某处。这样的事情重复了四、五十次,最后一次Yagui出现时说:「我快死了,死时塔山的山崖会挂着白布条。没关系,如果崖上挂着白布的话,表示我已经死了。」其后第五天,如Yagui所说,在塔山某个山崖上挂着从未见过的白布,从此再也不见Yagui的身影。那白布变成了石头,至今仍残留着。据闻邹族的塔山也有神灵的会所之意,人死后灵魂会去的地方。由于塔山峭壁千仞,地势险峻,故有许多神秘的传说。
本书所收西冈英夫的改编添写,值得留意的是凤气至纯平的提醒:西冈在几部作品中刻意强调这些故事与日本传说、童话的类似性(见本书导读)。西冈英夫每每在进入正文前有一段文字说明,指引读者接受其解读,如「太鲁阁蕃!各位读者应该记忆犹新。他们是台湾蕃族当中最强勐的,所以流传的童话也多为勇勐的故事。在此要介绍的这篇也不例外,是关于驱除巨人的勇敢事蹟,类似我们古代赖光驱除大江山酒吞童子的英勇故事〈大江山〉。」「花莲港阿美族童话,特地选择和我们的童话《浦岛太郎》很近似的故事。在邹族童话中,也有类似我国无人不晓的《桃太郎》童话。……生蕃人的童话里有类似浦岛太郎、桃太郎的故事,是多么耐人寻味的事啊。」此外,这些神话传说也表现出各族的生活习俗,如阿美族神话故事―女人岛传说:〈女护岛的故事〉,表现出阿美族「母系亲属制度」观念,同时含括了阿美族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模式。有时也反映时局,在日美为敌状态下,衍生了对美国的嘲讽,如秋泽乌川〈久远神代的故事〉叙述了台湾人类祖先从木石二质的老树诞生,形成两个部落,人数多、威力大的部落到平地,成为台湾人祖先;有刺青、人数少的留在山上,成为高砂族的蕃人祖先。秋泽最后以之嘲讽美国的「人种歧视」,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区分的。
再者,也有充满幻想与娱乐效果的巨人故事,〈捣蛋神的故事〉叙述变化自如的捣蛋神Idotsuku恶作剧的故事,传达原住民趣味无穷的生活。在作者不可思议的话语里,也呈现当时对高砂族的形容是慓悍无比的。另一则台东厅卑南的马兰社蕃人所流传的童话,是鸡化身为支那妇人(小脚缠足妇人)并成为王妃的故事,也是相当有趣的故事。原住民文学即是山海的文学,但西冈英夫也说:「因为生蕃人大多住在离海很远的山地,有关海的传说并不多。而虽然在东部台湾的阿美族、排湾族、卑南族等,因地缘关系流传着若干与海相关的传说」,这部分资料可谓难得,值得再多加採集。对于世界、人类跟动物怎么被创造出来,每个族群各有其不同的看法,但这么多故事究竟是怎么发展出来的,是各族群独立发展或是各族群之间在交流中彼此影响?这有待专家学者进一步的研究梳理。不过从各故事发掘不同民族看待宇宙、认知世界的奇妙方式,本身就具足丰富的乐趣,让人深深着迷。远古人类的集体幻梦,原始部落的独特价值观,各民族的文化变迁种种,在当代文学、动漫、电影、游戏,一波波崭新的文创动力,无不自此出,这些故事不再虚无缥缈,一趟奇妙之旅就铺展在我们眼前。
最后,我要再度感谢三位译者的辛劳,没有他(她)们辛勤的付出,这本译着不可能出版。此书如果能够帮助读者认识理解台湾原住民族文学,则编者译者幸甚。
许俊雅 二○一八年八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