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粤语是汉语一支重要的、历史悠远的方言,它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先秦。在粤语的词汇中,有不少来自古汉语,如「睇」、「睩」、「搴」,都出于古代楚方言。有些现在所见的粤语词汇,是由古代的单音节词与其他词语构成,如「脢肉」的「脢」,是指背肉,出《周易》。又如「没水」(即潜水)的「没」(「没」音「未」),见《庄子》一书。为粤语词汇探求本字,有助钩寻粤语的历史。
粤语本字的探求,过去学者做了不少研究,然而,他们的着述,一般不重视语音的论证,纵或有所引述,却没有合理的解释,以致所考本字欠缺说服力。另外,也有学者从古书中寻找保留在今天粤语的词汇,然而这类研究,资料比较零碎,未为全面。本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尝试考求粤语本字,并从古书中搜罗今天所见的粤语词汇。本书以《粤语词汇溯源》命名,「溯源」有两重意义,一是指有本字可考的词汇,则探求它们本字的写法;二是指无本字可考的词汇,则搜寻它们在古书中的用例,证明它们是古已有之。至于既无本字可考,又不见于古籍的粤语词汇,则不在本书的研究范围之内。
本书考释粤语本字,务求在音义方面求得稳妥的论证。字音方面,先从一字的《广韵》或《集韵》切语入手,探究其读音由中古至今的演变的规律。字义方面,则从《说文》、《玉篇》等字书,说解该字之义,并求该字在古书中的用例,罗列其义项,俾读者从中了解字义的变化。如音义证据不足,则宁弃不录。至于无本字可考的粤语词汇,则探其在古书中的用例,这些古书,包括了古典文学、古代文献等典籍。今粤语词汇,见于古典文学作品的,如「晏」(迟、晚)、「搴」(掀,揭)见《楚辞》,「旧时」(从前)、「几多」(多少)、「几时」(何时)、「行路」(走路)、「好彩」(幸运)、日日(每天)、「花樽」(花瓶)、「金叵罗」(本指酒杯,今指极受宠爱的孩子)等,见于古诗或词;「孤寒」(吝啬)、「带挈」(提携,关照)、「脚板」(脚掌)、「系」(是)见元杂剧;「补数」(弥补)、「七零八落」(零乱不整)、「抢眼」(耀眼,惹人注目)、「担带」(承担)、「斗气」(赌气)、「攒盒」(捧盒),见古典小说。至于在古代文献见到的粤语词汇,如「髧」(发垂貌)见《诗经》、「后生」(年青人)见《论语》、「滰」(控去水份)见《孟子》、「狼戾」(野蛮残暴)见《战国策》、「起屋」(建造房子)见《汉书》。由此可见,粤语保留古语词的数量是相当可观的。
粤语本字难考,原因之一是粤语是一支方言,而非共同语,故它多在口头流传,很少用作书面语记录下来,久而久之,不少本字便告湮没,到后来要把原字写出,便往往茫无头绪,而改用同音字代替,或另造一字以记。如:「䐁」是动物的臀部,引申有尽头之意,今人多知粤语duk1 音有尽头之义,不知其字写法,故以同音字「笃」记之。又如「噍」是咀嚼之意,今人不知,另造「𡁻」字以代。又如「香笄」是烧香后剩下幼长的竹签,「笄」本义是发簪,引申为竹签,今人不知其正确写法,以「香鸡」代之。认识本字,有助准确理解词汇的意义,不致因借字而望文生训。本书所考本字,附以今粤语的写法,以资比较。考求本字,目的在追本溯源,从古代汉语考证粤语的词源。通过考求本字,可知何者为正字、何者为俗字、何者为粤语自创字、何者为同音借字等。认识本字,并不表示今后必须要写本字,但它有助认识粤语的历史和古籍的研究,却是毋庸置疑的。
无本字可考,而在古书见到今天所见的粤语词汇,在字形上大多保留原貌。像「挨晚」(傍晚)、「当堂」(当场)、「隔篱」(邻舍)、「冷巷」(僻静的小巷)、「收科」(打圆场),古今写法相同。这些词汇的意义,也大致保持不变。虚词的运用,粤语也有承袭古书的用法。如唐• 杜甫〈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二:「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诗中「定」解作「还是」,表选择性连词,今粤语「定」还保留这个意思,如:「你去定我去?」意思是「你去还是我去?」又如宋• 欧阳修〈画眉鸟〉:「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诗中「向」用作介词,表动作的地点。今粤语「向」(读如「响」)也保留这个意义,如:「我向办公室等咗你好耐。」(「我在办公室等了你很久。」)像「当堂」、「隔篱」、「定」、「向」等词汇,察其在古书上的用法,可以推断它们的写法,就是最早的写法,其本字如此,也不必再考本字了。另外,掌握这些粤语词汇的意义,也有助理解文学作品的内涵。
本书蒐罗的粤语词汇,部分也同时是现代汉语词汇,如「七老八十」(年纪很大)、「打搅」(打扰)、「斗气」(赌气)、「紧要」(要紧)、「古板」(性格板滞、执拗)、「荷包」(钱包)、「些少」(少许)、「乌鸦嘴」(喻话多使人讨厌的人),并见古典小说,这些语料后来分别为粤语和现代汉语吸纳,成为它们的词汇,从粤语和现代汉语共用的古汉语词汇,可以考察粤语与共同语的关系,对汉语史的研究,意义重大。
粤语词汇的意义和结构是不断发展的。本书为粤语词汇溯源的同时,也兼释其今义。如某词在今口语中常与别的词语连用,形成词组、成语、俗语、歇后语等,也会连带论及,俾读者了解词义的演变、词语孳乳的现象。如「屈」音gwat6 ,本义是无尾,引申作短,古典诗歌有「掘头船」一词组,以假借字「掘」代「屈」,「掘头船」即短头船。「屈」义又引申为钝,《南齐书• 王僧虔列传》有「掘笔书」一语,「掘笔」即钝笔。今天粤语「屈」字仍保留「短」和「钝」义,如「屈尾鸡」即短尾鸡,今粤语「枝铅笔屈晒啦」一句,指铅笔芯钝了。除此之外,「屈」进一步引申有不通义,如「屈头路」,即死胡同。又引申为说话语气硬撅撅的,如「讲嘢屈攂槌」,指说话硬邦邦的。又引申为决絶,如「屈情」,即絶情。
本书由本人与张锦少教授合作写成。本人与张教授在粤语研究方面合作多年,过去曾参加国际粤方言研讨会,共同发表考释粤语本字的文章,又合着粤语本字溯源的专书。今次再度合作,撰写《粤语词汇溯源》,是总结过去共同研究所得,参考前人的粤语研究成果,并搜罗古书所见的的粤语材料,反覆求证写成。所考词汇,共639 个。当然,见于古籍的粤语词汇,远不只此数,这里限于篇幅,先成一册,容日后有机会再作补充了。本书的出版,希望惠及普罗大众,故音义的考证,力求扼要,点到即止。古义部分,列举词的义项,并多举书证,俾读者明白。今义部分,亦列举义项,并设句例以申明其义。读者比较粤语词汇古今义项,对词义的演变,亦可思过半矣。
《粤语词汇溯源》能够成书,得向几位学者表示谢意。首先要向何文汇教授致谢,他推荐本人与商务印书馆合作,并鼓励本人把书完成。其次要感谢的是商务印书馆毛永波先生,在本书的撰写过程中,毛先生就本书写作的方式、篇幅的安排、全书的体例,给予很多宝贵的意见。本书荷蒙张双庆教授慨允写序,谨致谢忱!邓思颖教授、范国先生对本书採用香港语言学学会的粤语拼音方案的音标,提出了有用的指引和说明。又周慧仪女士协助本书校对工作,谨此一併致谢。
探求本字,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本字的探源,有时很难有确定的答案,同一个词语,不同学者所考本字,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另外,在搜求粤语吸纳古书的词汇,不免有所遗漏。本书探求粤语本字及古书所见粤语词汇,虽力求避免失误,然限于识见,错漏自恐难免,祈望大雅君子,不吝指正。
陈雄根
2018 年6 月
序二 旧同事陈雄根教授和张锦少教授新着《粤语词汇溯源》即将出版,要我写序。我们三人有多重关系,我和陈兄是中文系相差三年的同学,入学时我做学生会干事,和他在迎新时的小组讨论的情景尚历历在目;他任系座时,又是老上司。张兄既是我的学生,又是同乡。他们之前的同类着作《追本穷源︰粤语词汇趣谈》也是我写的序,所以再作冯妇,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近年来,粤语研究的热潮不断。几大汉语方言组织的系列研讨会,基本上两年一届,只有粤语最正常,从无间断。只有粤语有自己的学术期刊《粤语研究》。而方言词的研究,这几年正是方兴未艾,令人瞩目。最新的这本书,以我看来,有几个亮点。
第一,如上所说,它显示了方言研究的最新动向和成果。粤语是汉语方言中最强势的方言,所以它在研究上的很多表现,都位居汉语其他方言的前列。最早的方言语法专着,就是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版于七十年代初由张洪年教授所写的《香港粤语语法的研究》,这是一本极具时代意义,又极具学术价值的着作。和之前一些为推广普通话而编写的学话小册子,不可同日而语。文革结束不久,又看到高华年的《广州方言研究》,也是以语法为主,在内地属单一方言区较早的一种。至于词汇,香港商务印书馆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出版了饶秉才、欧阳觉亚、周无忌合作的《广州话方言词典》,属于方言研究中最早的。粤语书面语方面,近年香港有黄仲鸣《香港三及第文字研究》和李婉薇的《粤语书写》二种专着,都是开风气之先。总之,粤语能有这种特殊的表现,原因与它是香港这个「特区」的主要用语有关,「特区」的香港因为少了一些束缚,研究的发展就会快一点。这几年香港的学界出版界,对词汇,尤其是本字的考证的兴趣最浓,早期有吴昊的一些着作,近期有彭志铭、彭家发的专着,还有一些粤方言联绵词本字的考证,在网上广为流传,有一些被报纸採纳,版面上常有怪字出现,是香港书面语的一景。陈、张二位的新着,是这方面最新的成果。与其他人不同的是,雄根兄的专业是文字训诂学,锦少兄的专业是文献学,二人皆长于做考证,这部书,反映了方言词汇研究的最新动向,比之前他们以普及为目的「趣谈」,是为了在电视媒介上向市民介绍语文知识,其深度和广度当然大有不同。
第二,方言词汇研究,一向落后于语音、语法两方面。原因之一是它必须在语音描写的帮助下进行,其二是词义不好把握,不是母语的人来做,常常会出错,或者问不出真正的「本义」来,即问不出该词的土味来。第三,是如何把握收词的数量,陈、张二位的第一本同类着作收词100 个,自然是尝试的结果,这一次全书收639 个,就大有可观了。记得周法高教授和我们谈起一个语言的词汇量问题,他说要能较全面反映这个语言的面貌,五、六万个词是少不了的。而上述饶秉才等的词典,连同谚语、短语收了近五千个,数量已经不少,因为方言中的不少词,和共同语是相同的。我们关注的是方言特殊的词语,是能找到源头的存古词语,目前这个成绩已然不错,更何况书中雄根兄说「见于古籍的粤语词汇,远不止此数」,「前言」中又表示「粤语词汇有源可溯的,数量当远超本书所载」,本书的撰作目的,是「抛砖引玉」,「引起学者的注意」,为粤语词汇的研究闯出一片新天地来,我们期待更丰硕成果的出现。
第四,是词汇的时代问题。当我们对一个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有了全面的了解后,通过比较和其他手段,就有可能为这个方言的历史勾勒出一个轮廓。目前所有方言学者各自做的工作,正是为了这个目标努力。本书「前言」说「粤语在形成过程中,在不同的时代吸纳大量的古语词,……可知粤语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方言」,还原它的部份面貌,是很有价值的研究。本书引用的文献资料宏富,由最早的《易经》、《诗经》的先秦时代,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近现代作品,时代跨度大,能搜集到这么多珍贵的资料,十分难得。如何加以利用,要细加考量。
本书把639 条词语分为两大类,一是有本字可考的词滙,即书中词头加上「※」号的词,二是无本字可考的词汇。后者的提法可斟酌。因为所有书面的词语,只要是第一次出现的,都可以假设是它的本字,无必要在字书中再找一个和它意义相近的字,作为它的本字。《汉语大词典》标榜它的书证採用的是该词第一次出现的那一条,之前既无此词,也就无所谓本字了。而且无本字的词,较多的是较后起的双音词,而传统的字书,收的是单字,中国语文的字和词往往是矛盾的,一个字有时是一个词,有时又仅是其中一个语素,「字」是汉语很有特色的单位,此所以徐通铿等教授主张「字本位」理论是有相当道理的。例如,书中收的「大班」,是洋人来华开公司出现的词,这样的新词当然不必考本字。此外,因应本书丰富的材料,可以作下一步分析的,是如何细化这些材料的问题。如上面说的「古」的时间拖得长,可以分得更细一点。「今」只指今日粤语,可以迳用「粤」字,更为准确。同时,在分析时,可以注意书面语和口语的不同。总之,细读本书的《前言》部份,对了解粤语词汇是很有帮助。
看了本书的若干词条,的确是饶有趣味,一时技痒,也举一个例子来谈谈,以增加读者研习粤语的兴趣。「熨斗」一词来源甚早,书证出自《世说新语》。但「熨」字后起,本字是「尉」,《说文解字》十篇上火部收「尉」字,这个字的左下方的「小」,其实是「火」字,所以收入火部,这是字形譌变的结果。《说文》的解释是︰「从上按下也。从𡰥(古文「仁」),又(即「手」,今譌作「寸」)持火,所以申缯也。」段注︰「字之本义如此,引申之为凡自上按下之称。」又引用《通俗文》的说法「火斗曰尉」。从上面的资料可知,「尉」的偏旁构成显示它的本义是手持火,从上而下,压平布帛(即「所以申缯也」),它的本义是压平布帛的工具,叫「火斗」。因为有以上按下、自上平下之意,故秦汉间多用作官名。应劭曰︰「自上安下曰尉,武官悉以为称。」(《汉书• 百官公卿表》)后来「尉」的引申义流行,表「申缯」的义项又因为文字的譌变看不到从「火」的特点,于是用字人又造了从「尉」、从「火」的「熨」字,用来表示压平衣物的意思。作为动词,现代汉语有「熨平、熨衣服」等词语,作为名词,则构成如「火斗」一般的「熨斗」。奇怪的是,「熨」在近现代有了一个yùn的音,现在的共同语字书,如《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都以这个音为主,但在一些大型、古代字典,如《辞源》则无此音。闽南方言此字音wut5 ,仍能读出这个字的入声,和yùn 音正好是阳入对转。
《汉语大字典》收这个字的古音,但在定现代音时迳注上yùn 音,无任何解释。在粤语区,熨斗叫「烫斗」,「熨衣服」叫「烫衫」。有一个可能是这两个字形近,你把「熨」字看成「烫」字了。有趣的是,如果这个词的书面写作「烫斗」,而你读作〔thɔ ŋ33 tɐ u35〕,那你是在读粤方言词;但如果你看到的是「熨斗」,而仍然读作〔thɔ ŋ33 tɐ u35〕,那你就是用「训读」的方法读这个词了。
总之,「烫斗」是粤方言词,「熨斗」是古语词和共同语词,要考证「熨」字的本字,当作「尉」。现代汉语今读 yùn ,是阳入对转的派生词。粤语「尉」作为姓氏,还当读入声的wɐ t55 。是为序。
张双庆
2019年6月于美国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