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2005年4月30日,我應邀前往香港科技大學參加「張灝教授榮退學術座談會」,雖然座談會只有半天時間,但在會前會後的閒談中,有不少張先生的門生故舊紛紛提議應該出版一本張先生七十歲祝壽論文集,並推我負責其事。
當時幾位與聞其事的朋友商量要以一個比較特別的方式來纂輯這本論文集,也就是放棄「盍各言爾志」的徵稿方式,改採議題比較集中的作法,當時就商定以張先生的文章〈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一文中所提及的種種主題作為對話的依據。因為這篇文章涉及的層面很廣,年代斷限確定¬¬──即1895至1925年──也就是甲午戰爭以後,一直到五卅運動、「主義時代」的來臨;我們決定就個別主題約一位曾經在相近領域作過研究的學者撰寫論文。大部份文章都在交稿期限內收到,不過也有幾篇延遲了相當長的時間,使得編輯工作頗有拖延,但整體而言整個過程相當順利。
本書共有十五篇文章,分成三大類,基本上是照著張灝先生〈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以下簡稱〈轉型時代〉)中所提到的相關主題的順序編排下來。此外也有幾篇文章稍稍軼出原先想定的主題,我們也盡可能作了適當的安排。
二、
張灝先生以「1895-1925」作為「轉型時代」,我認為這是他多年以來深思熟慮的結果。講授近代思想史的朋友恐怕有一個共同的經驗,從鴉片戰爭一路講過來,每一個階段都有新的變化,尤其是1860年代以後,幾乎每年都有新東西,然後一直變到20世紀。問題是在這紛紜萬狀的變化中,其快慢強弱及寬狹深淺並不容易區分。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序中說明代心性之學太過發達,每個人都講一套,看不出大分別來,他用「黃茅白葦」一望皆是來形容,而黃宗羲最重要的工作是在這茫茫一片中識認出各家的「宗旨」,分出學派的不同,並加以綜合及論斷。黃宗羲的工作當然有不盡滿人意之處,但是沒有這部學案,研究明代思想史便有不知從何下手之感了。張先生把「轉型時代」斷在1895年至1925年,並由許多方面來加以論證,也是在「黃苐白葦」一望皆是的思想狀態中,提供一個可用的架構。
我個人教近代思想史多年,觀察1840年以來的變化,完全同意如果以思想變化的劇烈度、深刻度、傳播的廣度三個標準而言,1895至1925年確實稱得上是近代思想的轉型時代。由於甲午戰敗對當時中國人的刺激太大,所造成的變化非常劇烈,層面也非常之廣泛,以個人的生命歷程(life course)為例,許多人對人生道路的安排、職業軌跡(career pattern)的設計都產生劇烈變化,關於這一點,我曾經提議進行「人群學」(prosopography)研究計劃,將近代人物年譜或傳記中,1895前後生命軌跡的重大改變作一統計,必能比較清楚地看出這個年代的重要性。 他們有的放棄蟲魚鳥獸的考據之學,有的放棄八股文,有的開始狂熱渴求西學,不一而足。這一類因時代的刺激而轉弦易轍的例子真是難以計數,也是在這個時代,放棄科舉考試、不事功名,從自古以來相沿不變的人生軌跡甌脫出來者逐漸增多,官方功令的力量吸引不住他們了,他們成為改變近代中國的「自由流動資源」(free floating resources)。
再以具里程碑意義的思想文獻及關鍵性行動的出現為例:1895年嚴復刊〈世變之亟〉及〈救亡決論〉,康有為公車上書、開「強學會」,1896年譚嗣同在南京完成《仁學》,嚴復初譯《天演論》,康有為撰《孔子改制考》,梁啟超撰《變法通義》,且與人合刊「時務報」於上海,1897年,譚嗣同、梁啟超等創「南學會」於湖南,康有為至京師上書陳事變之亟,1898年,張之洞刊《勸學篇》,嚴復始譯《原富》、《群學肄言》,擬上呈萬言書,接著發生戊戌政變,六君子被殺,康、梁出走……,一幕又一幕,也都是以1895年為重要分界點。
我推測張先生是以「主義時代」的興起為「轉型時代」的下限,因此可以定在聯俄容共的1924年,可以定在五卅慘案的1925,也可以定在北伐開始的1926年;張先生把它定在1925年,是因為在五卅運動中,「黨」的動員與「主義」的宣傳等形式都集中展現了。「主義時代」興起之後,原先那種充滿危機與混亂,同時也是萬馬爭鳴的探索、創新、多元的局面,逐漸歸於一元,被一套套新的政治意識形態所籠罩、宰制,標幟著「轉型時代」的結束。
以上是我對「轉型時代」何以定在1895至1925年的理解。以下我想略為說明本書各篇文章的安排。我將約略介紹〈轉型時代〉一文的大旨(有時不可避免地襲用原文),再提到本書相應的各章。
本書的第一部份是「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轉型時代〉一文一開始便指出「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及「思想的內容」兩部份的轉變,前者主要的變化有二,一為報刊雜誌,新式學校及學會等制度性傳媒的湧現,一為新的社群媒體──知識階層的出現。
如果沒有大量的新式傳播媒介出現,思想的變化當然不大可能擴大影響範圍,並深入一般群眾,〈轉型時代〉一文中指出:「1895年以前,中國已有近代報刊雜誌的出現,但是數量極少,而且多半是傳教士或者商人辦的。前者主要是有關教會活動的消息,後者主要是有關商業市場的消息。少數幾家綜合性的報紙,如《申報》、《新聞報》、《循環日報》,又都是一些當時社會的「邊緣人士」,如外國人或者出身買辦階級的人辦的,屬於邊緣性報刊(marginal press),影響有限。」在1895年之後,報刊數量激增,而且主持者由邊緣人變為士紳階層,由「邊緣性報刊」,變為「菁英的報刊」。關於這個問題,本書收錄了李仁淵〈思想轉型時期的傳播媒介:清末民初的報刊與新式出版業〉。除了報刊雜誌外,新式出版事業出現,有三大書局之稱的商務、中華、世界書局都是在轉型時代成立,而它們廣泛散佈新意識與新思想的一個重要管道,即是替新式學校印制各種教科書。沙培德(Peter Zarrow)的〈啟蒙「新史學」──轉型期中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是以歷史教科書為例,說明這一現象下,新式印刷出版機構所編寫之教科書如何造成歷史教育在功能目標上的改變。
〈轉型時代〉一文提到,1895以後教育制度大規模改變,「首先是戊戌維新運動帶來興辦書院與學堂的風氣,設立新學科,介紹新思想,1900以後,繼之以教育制度的普遍改革,奠定了現代學校制度的基礎。一方面是1905年傳統考試制度的廢除,同時新式學堂的普遍建立,以建立新學制與吸收新知識為主要目的。當時大學的建立在新式學制中的地位尤其重要。它們是新知識、新思想的溫床與集散中心。」本書中孫慧敏的〈新式學校觀念的形成及影響〉討論新式學校觀念的形成,而范廣欣的〈從鄭觀應到盛宣懷──轉型時代中國大學理念走向成熟〉,則以鄭、盛二人為例討論其大學理念從構想到實踐的形成。
〈轉型時代〉一文中以1895以後「學會」大興為例說明新社群媒體知識階層(intelligentsia)的出現,本書則有許紀霖〈重建社會重心──現代中國的「知識人社會」〉。
本書的第二部分是「思想內容的變化」。文中首先提到在1895之後出現文化取向的危機,最顯著的危機是「傳統政治秩序在轉型時代由動搖而崩潰,……使得中國人在政治社會上失去重心和方向,自然產生思想上極大的混亂與虛脫」,尤其是「普世王權」的崩潰,「不僅代表政治秩序的崩潰,也象徵基本宇宙觀受到震撼而動搖」,同時與宇宙觀綰合在一起的一些儒家基本價值也受到侵蝕而逐漸解體。
〈轉型時代〉進一步提到,傳統文化的主體──以禮為基礎的規範倫理與以仁為基礎的德性倫理,在1895之後皆因衝擊而動搖,三綱之說被嚴厲抨擊,《大學》中所強調的三綱領八條目──也就是「大學模式」──解紐。「這模式包括兩組理想:(1)儒家的人格理想──聖賢君子;(2)儒家的社會理想──天下國家。所謂解紐,是指這兩組理想的形式尚保存,但儒家對理想所作的實質定義已經動搖且失去吸引力。」張先生舉梁啟超《新民說》及劉師培《倫理學教科書》為例,說明「聖賢君子的人格理想」與儒家修身觀念中「工夫」的一面的分離,「儒家德性倫理的核心思想的基本模式的影響尚在,但這模式的實質內容已經模糊而淡化。」王汎森的〈從新民到新人──近代思想中的「自我」與「政治」〉,即是在這個框架下的進一步討論。
〈轉型時代〉中討論了「精神取向的危機」:在傳統意義架構動搖之後,人們必須重建生命意義的架構,因此紛紛走向佛學,或提出「人化的宗教」、「新宗教」等,不一而足。為了討論相關問題,本書中有葛兆光的〈孔教、佛教或耶教──1900年前後中國的心理危機與宗教興趣〉。
張文中提到新思想論域時提到「轉型時代制度性的傳播媒介促成了公共輿論的產生,這種輿論內容極為駁雜,各種問題都在討論之列」。他接著提到當時報刊雜誌中使用的新文體、新語言、新詞彙,而這些詞彙有的是西文直接譯來,更重要的是轉借日文的翻譯。在討論日本詞彙像海潮般輸入中國,並大幅改變人們的意識世界的現象,本書有沈國威〈時代的轉型與日本途徑〉。
張文提到當時中國的危機意識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三段結構:「(1)對現實日益沈重的沈淪感與疏離感;(2)強烈的前瞻意識,投射一個理想的未來;(3)關心從沈淪的現實通向理想的未來應採何種途徑。」在「對未來理想社會的展望」中,張先生提到從甲午以來,民族國家觀念是一個核心成份,但是同時也有以大同理想為代表的各種烏托邦主義,五四時代亦復如此,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交纏不清;本書中羅志田的〈理想與現實──清季民初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聯互動〉一文即是對相關問題的討論。在談到「由現實通向理想未來的途徑」中,張先生提到一種稱之為「歷史的理想主義」的世界觀,「這個新的歷史觀主要是由西學帶來的演進史觀,把歷史看作是朝著一個終極目的作直線的演進」,故本書中有王東杰的〈「反求諸己」──晚清進化觀與中國傳統思想取向(1895-1905)〉。
張先生在〈轉型時代〉中同時提到一種「以政治為本位的淑世精神」,一種高度的「人本意識」,「認為人的思想與意志是改造外在世界的動力」,所以直線向前發展的歷史觀念所形成的強烈的歷史潮流感並不能排斥「人的自動自發的意識與意志」的強大力量,在這個方面,王汎森有關「自我」與「政治」的文章中對此也有些許的討論。當然轉型時代新的思想領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份是民主思想,故本書中收錄了黃克武的〈近代中國轉型時代的民主觀念〉。
在本書第二部份中,還收入三篇文章,分別是陳平原的〈有聲的中國──「演說」與近現代中國文章變革〉,陳建華的〈1920年代「新」、「舊」文學之爭與文學公共空間的轉型──以文學雜誌「通信」與「談話會」欄目為例〉,潘光哲的〈中國近代「轉型時代」的「地理想像」(1895-1925)〉。表面看來,它們所討論的主題與張先生的文章似有出入,但事實上,陳平原關心近代中國傳播文明三利器之一的「演說」,如何與「報章」、「學校」結盟,促成了白話文運動的成功,並實現近現代中國文章的變革;陳建華的文章則關心1920年代「新」、「舊」文學之爭與文學公共空間的轉型,它們都與〈轉型時代〉一文中對新文體、新文學的討論有關,所以收在這裏。至於潘光哲討論近代「地理想像」之大變化,自然也可被視為是轉型時代種種新論域中的一環。
本書的第三部份收入了丘為君的〈轉型時代──理念的形成、意義,與時間定限〉一文。作為張先生的弟子,丘為君長期關心張先生「轉型時代」觀念的形成,所以該文是一篇研究「轉型時代」的「論述形成」(discourse formation)的文章。他從張先生的各種相關著作中勾稽出張先生的「轉型時代」概念,至少經過四期的發展。
第一期是將「轉型時代」定義為辛亥之前的中華帝國最後二十年左右,即是1890年至1911年,代表性著作是1971年出版的《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Liang Chi-chao and Intellectual Transition in China, 1890-1907)。第二期是正式確立1895年的甲午戰爭為「轉型時代」的起點,「轉型時代」的概念由1890年至1911年修正為1895年至1911年,在這方面,代表性的作品是〈晚清思想發展試論──幾個基本論點的提出與檢討〉(1978)。
第三期是「轉型時代二十五年說」的出現,「轉型時代」由晚清延伸進入民初,由甲午到「五四」,代表性作品是〈形象與實質──再認五四思想〉(1990)。第四期是正式確立「轉型時代時代三十說」,「轉型時代」定義為1895年至1925年,代表性的作品收錄在《時代的探索》中的論文(若干先前發表過的論文,在此書中,多將「轉型時代」的下限由1920年修正為1925年)。
就時代劃分而言,第一、二期可以歸類為「轉型時代晚清說」,第三、四期則向下延伸進入「五四」時期,成為「轉型時代晚清民初說」。
三、
以上是冒著簡化的危險,對〈轉型時代〉一文與各篇文章的關係所作的介紹。在本書形成的過程中,我主要是負責集稿,潘志群學弟則依據出版社所適用之標準統一各篇文章的格式、核對引文有疑義處、並進行加註人物生卒年等工作。聯經出版公司的林載爵發行人、方清河先生、沙淑芬小姐都提供了許多幫助,特此致謝。
最後我希望代表本書的作者們說幾句話:本書的作者們雖然不一定是張先生的門生,但都希望藉這個難得的機會向張先生表達隆重的敬意。
王汎森謹識
於中研院史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