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世間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王浩一
我有一位心儀的作家,楊絳,今年一〇五歲。她在自己百歲時,寫了一篇短文給自己: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在這物欲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
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鍛煉,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不同程度的縱欲放肆,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楊絳的百歲文章,啟發我多層次思考,對生命有不同高度觀察。文中,我看到了她的傷痕「嫉妒你、排擠你、侵犯你、損害你」,也看懂了「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那些都是我們不喜歡但是被迫地需要去面對的。我想,我們都必須懂得權謀,像是免疫系統的抗拒病毒。
權謀等於心機?當然不是,那是智察與籌謀的大智慧,那是避禍與機變的護身法,那是諷諫與攻心的說服力,當然,也是事上與用人的管理學。
劉邦擊敗西楚霸王,取得天下後,他以「居馬上得天下」洋洋自喜。但是太中大夫陸賈與劉邦爭論,說馬背上得天下,並不能在馬背上治天下。陸賈建議「行仁義,法先聖」,他提出「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統治方略,使劉邦怦然心動,要求他把想說的全部寫出來。於是陸賈力書細言秦失天下而漢得天下的背後原因,也寫出春秋戰國時期的成敗諸國事,共撰文十二篇。每寫一篇,就拿給劉邦看,劉邦看了連聲叫好,還要求左右呼「萬歲!」三聲以慶賀。最後,劉邦將這些文章編輯成冊,稱之《新語》。
《新語》所談的正是謀略,是一種隱晦但是必要的「智謀」。過去與現代,搞政治的都閉口不談權謀術,他們卻私下專心鑽研,並且把權謀術運用得爐火純青,當然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更多。其實,權謀首先重視的是「道」,而非「術」,所以,我們往往看到政客只是深入了「術」的應用,這僅僅是「道的表現形式」。如果成功,都存在着幾分僥倖。而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有了「道」,才能達到「內謀謀聖,外謀謀智」的境界,那是內心深處的中道價值,有了真誠地信仰之後,所顯示出來的影響力,像是礁岩上拍打出浪花的「潮流」,起伏有律,進退有節,隱晦卻迸裂有力。
從「道」到「術」之間,有一個重要東西叫作「勢!」,那是從位能轉換成動能的表現方式。說權謀,必須先說說「勢」。《孫子兵法》第五篇「兵勢」,「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于毀折者,節也。」湍急的流水所以能漂動大石,是因為使它產生巨大衝擊力的勢能;猛禽搏擊雀鳥,一舉可致對手於死地,是因為它掌握了最有利於爆發衝擊力的時空位置,節奏迅猛。孫子說的兵法,其實有可運用於選戰、職場、商場、球場等等,甚至一切競爭的場域。
順勢最易,這是謀事之道。順勢而動,大事可成,這是領導者的智慧。
借勢稍難,這是戰略基礎。藉機轉勢,這是領導者駕馭全局的本事。
造勢境界最高,這是戰術精要。凡是善於造勢,必有勝局,這是領導者的膽魄。
順勢,講究度天時、識地利、重人和,順應大勢所趨,順應事物的運轉規律。順勢而為,以變應變,變中求勝。往往如魚得水,事半而功倍。
借勢,講究大勢不可改,而小勢可改,借東風火燒連環船。這是借自然客觀規律的槓桿原理,找到支點,不要太大的力氣就可以舉起重物。借力使力,無往不利;就勢發力,就勢取勝。
造勢,講究化一切被動為主動,轉劣勢為優勢,以巧破力。造勢而動就是以小勝大,以弱勝強,所以要「營造有利完成目標的內外環境」,這個難度最高,往往要善於劍走偏鋒,才能逆轉,才能居於上風。權謀力,就是順勢、借勢、造勢的綜合體。
春秋時期,孕育出儒、道、墨、兵、法、縱橫、名、雜、陰陽等等諸子百家,這些主要的學派不僅關心政治,還不約而同地論述「治人」,而治人必須講究方法,那就是「智謀」,也就是「權謀」。各家各有智慧,其中以法家、道家與儒家最具代表:法家講究的「勢」就是絕對權威,並建立在非道德的基礎之上,於是需要統治、防備、監督與刺探臣下與百姓,這些具體的方法就是「術」。道家強調的是「天地萬物都受到道的支配」,道家的智慧常常流露出優越感,對於別派顯示出鄙夷和不屑,他們追求順應自然,要無為,然後才能無所不為。
至於儒家則是一種「非智謀的大智謀」,不像法家或兵家那般直接以智謀迫使對方服從,而是以悅服人心著手。三家各有優劣,然而,這三家從來沒有單獨存在過,他們彼此相融,也吸收了其他學家的智慧,成就「有機的」思想體系。三千年來,競爭與非競爭的人際關係,真心真意或虛情假意的一切,如《紅樓夢》說:「世間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於是我們有了入情入理的體悟。懂了這些,對於自己人生,或許,多了解決心靈困擾的理智;對於與他人競爭,也多了大開大闔的進取心。
臨卦,〈是時,獨魏文侯好學〉說的是戰國初期的年輕魏文侯,如何藉由子夏老師在此魏國講學,吸引了眾多儒生,使得「西河郡」成了士人雲集的中心,形成學術文質的彬彬之盛,他懂得「借勢」。期間,魏文侯積極任用賢能,如果賢能不能為他所用,他總能「高調」地禮賢、事賢、尊賢,他在「造勢」達到宣傳效果。大地包容水,君子要包容人民。大地有思慮的特質,君子要思慮聖智,對人民施行教化保育。魏文侯「誠心,也權謀地」讓自己站得高,再「以高臨下」,獨霸天下三十年。
恆卦,〈臣子冒死讓太后知情〉說的是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他的「小心謹慎」態度讓漢武帝將他列為托孤重臣之一。輔佐小皇帝時,霍光通過慘烈的「權臣鬥」,他的權謀力真是精采,也勝出了。這位皮膚白皙,眉目疏朗,鬍鬚很美的霍光成了權傾天下的唯一重臣。霍光在政治舞台上,歷史上記錄的一件大事:作為臣子廢立皇帝。西漢末年,王莽同樣權傾天下,他也廢立了君主。但是王莽最終篡奪漢家天下,而霍光輔佐帝室,安邦定國,所以史書往往將兩人並提,以儆後人,分清真假。霍光的權謀有中道思想,堅守自己所站的立場,雖有爭議,但是瑕不掩瑜。
萃卦,〈佛法裡有沒有安天下的辦法呢?〉說的是忽必烈與劉秉忠(也是劉侃、子聰僧)君臣之間的相敬相知,他倆也是「事上與用人的管理學」最高境界教材。一位蒙古人一位漢人,一位是明君一位是首宰。在大時代裡,種族不是唯一的選項,「生靈塗炭的快快結束」才是悲天憫人的唯一考量。劉秉忠太清楚了:天下之聚,必得大人以「正道」治之,才能亨通。而這位大人是忽必烈!貫通佛學、儒學、道學、法學的劉秉忠以權謀「匡正」忽必烈。兩個人都享有的史家的美譽。
觀卦,〈我自樂此不疲!〉說的是劉秀與他的「雲台二十八將」英雄,東漢建國的故事非常豐美精彩,各種人生交揉在這個大時代,而本沒啥野心的劉秀,因緣際會站在高處觀察「風行地上」,多了有風行草偃的理解,也多了迷人的領袖氣質,他的權謀是以真心換真情,是屬於儒家的大智謀。他說:「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柔道,即王道,但非「黃老無為」學說,也非兵家與法家的霸道,不單憑武力和強權去管理國家。讓人尊敬又不感覺存在的上司,劉秀做得真好。
姤卦,〈以古為鏡,其直如繩〉說的是嘉慶地老師朱珪,故事從「四十六歲的朱珪到上書房,擔任十七歲永琰的專職老師」說起。姤卦有「相遇」的意思,事情的成功,往往出現在不醒目的人們身上,朱珪僅僅是一位技術官(或者說學者吧),可是他懂人,也愛人,更相惜與永琰的遇合。一位隱身在暗處的「太子的守護神」,他不惜自損清高,諛辭邀寵,迷惑乾隆帝,就是為了守護嘉親王。另一方面,他給嘉親王溫暖又堅定的支持,窩心。老朱珪的故事,好看,也深具啟發。
解卦,〈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十里,氣勢百倍〉說的是寇準,他促成了宋真宗御駕親征來犯的契丹,最後締結了「澶淵之盟」,使得宋、遼之間百餘年間(一百二十多年)不再有大規模戰事,禮尚往來,通使殷勤。宰相寇準的「管理上司」故事成了經典,以權謀讓宋神宗「服心、放心、交心」。寇準看多了宋神宗的窘態,他明白自己的「下場」,所以「順勢率性」保持「性豪侈,喜劇飲,每宴賓客,多闔扉脫驂」,自己快樂,也讓他人有八卦內容可以議論,顯示無害。他以霍光為戒,全身而退。
大有卦,〈不敢惰、不敢縱、不敢極、不敢侈、不敢僭〉說的是「知學、知慎、知止」的康熙帝,傑出,勤勉。許多優異的個人特質,加上非凡的「目標管理」能力,都是現代人該學習的。大清王朝能夠在中原立足幾百年,而且粗根札得深廣,康熙帝是關鍵的穩健力量。他對漢民族讀書人的收攬民心「文化工程」做得誠意,也樂在其中的,做一位承先啟後的異族皇帝,權謀的「道與術」交叉運作得完美,康熙帝立下典範。我想,如果他是一位超級公司的新上任空降CEO,一定也是游刃有餘。
既濟卦,〈難道是上天有意不讓我掃平六和嗎?〉說的是五胡十六國裡超級組合「苻堅與王猛」,那是中國歷史的華麗血時代,殘忍又無助的亂世,人性黑暗面的貪婪、自私、殘暴畢露無遺,當然也看到了野心家、陰謀家、投機客、牆邊草充斥。人性的良善顯得無助,人類的文明顯得脆弱。百姓等待英雄撥亂返正,君王等待英雄匡扶朝廷,二十歲的苻堅與三十三歲的王猛就是那個時代的超級巨星。然而《易經》讓人印象深刻的〈既濟〉卦,卻又如哲理地詮釋「攀上高峰後的守成」,苻堅不懂,世人永遠在學。
未濟卦,〈君為元首,臣為股肱,義同一體〉說的是武周王朝的狄仁傑,他的大智慧、忍哲學、堅持度,後人懂得,我們欣賞:他的迂迴前進,真是令人驚豔,數學裡兩點最近的距離是直線,人世間,最近的距離絕對不是直線,而是曲線,是隱形不易察覺的曲線。狄仁傑祕密執行「唐朝再現」政治工程,他所交手的不僅是愛牡丹的武則天,而是聰慧又多疑敏感的女皇帝,想像力異於常人又兇殘無情的權力控。狄仁傑死得比武則天早,長年來所設計的「武則天命運交響樂章」,雖未完成,卻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