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我的朋友贵田庄,与《小津安二郎的餐桌》 当我接到田园城市编辑刘小姐的传真时,的确使我惊讶不已。尤其附上贵田庄先生为《小津安二郎的餐桌》中文版所写的序,使我既高兴又是百感交集。学生时代的亲友,也是影响自己极深的知己的着作,能够让台湾的读者分享,除了为他高兴,也引发自己与有荣焉的感受。
正如贵田的中文版序文所言,我们是研究所的两个「电影狂」。虽然我们分属「艺术专攻」和「电影专攻」,但每週的电影课程及每天几乎一起看电影和泡咖啡馆聊电影的生活,使得我们变得很亲近。尤其当时的我日语仍不够流利,但他却非常有耐心地倾听我的意见,为我矫正语言及观点的谬误,甚且,他也常常劝导我必须看哪些书或加看哪些电影,使自己减低许多学习过程中摸索的浪费,对外国人的我而言可说受益良多。尤其在电影中涉及日本之社会、食物、礼仪等等,在后来的讨论中,总会令自己渐次理解或有所体验。
记得有一次一起进餐时,我点了小津电影常出现的「秋刀鱼」;「秋刀鱼」对日本人而言是一种大众化的食物,既便宜又好吃,但唯一的困扰就是细刺很多。那次我吃得整盘细刺残骸遍布,惨不忍睹,他以一种拮据并带点规劝的口吻说,以后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前这样吃秋刀鱼,同时他也教我吃食秋刀鱼的正确方法。自此,我自己单独进食时,便点秋刀鱼重复练习,一个月后,我们再次一起进食时,他看到我的秋刀鱼只剩鱼头和嵴椎骨,便加以赞赏肯定。我的秋刀鱼食用课也总算及格了。
和贵田先生共同上课之初,他给我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尤其那时的我几乎无法完整记录下教授的授课内容,课后向他借笔记时,发觉他往往以英文或法文记述(他来自日本名校弘前高中而且由早稻田大学直升研究所),让自己对他多少有种敬畏之心。然而在谙熟之后,发现他其实很细心且热心,特别是发现彼此都是「小津迷」后,更是无话不谈。他很聪慧而且头脑清晰、记忆力强,还有比我理智多了。那段「电影同伴」的日子里,我们从看电影、泡咖啡馆甚至延伸为共进晚餐,话题总脱离不了电影。在周末,我们常避开高田马场、新宿那些繁杂的人群聚集地,而去当时人烟稀少的原宿、青山道,并且寻觅具有小津式气氛的餐馆。我是一个「路痴」,因此事实上,我都只是跟着他走。记得我们曾在原宿(或青山道?)发现一间极不起眼、叫Sea Food 的西式小餐馆,那是一个仅由一位年轻人担负招待、点餐、料理等全部工作的餐馆,客人很少,餐点不错而且价钱不贵,我们去了好几次,甚至于在那餐馆的Keep Box 中共同摆了一瓶名为「小津」的酒一起享用。
从那时开始,我就发现他对「食物」的天分。贵田一如小津可说是个「食通」(精于品尝食物),不分和、洋食均精通,我虽也爱吃,但我并不太在乎细品食材的味道(也许因为我们是吃中餐长大的,特别是那时台湾的家庭,几乎都只把现有食材随意搭配变成菜)。在小津的作品中常有吃饭的场面,但小津往往不直接拍摄桌上的菜餚,但透过餐桌上出现的食器、酒器,我们对剧中人所吃的食物、饮料便能一目了然。对我而言小津的菜餚,只注意到剧中人吃的是家常菜如「秋刀鱼」、「腌黄瓜」或稍奢华的「鳗鱼饭」、「炸猪排」,至于「鳢」或「寿喜烧」等那些食材我就无从知悉。因此,我只能把剧中的食物诠释为剧中人的身分或气氛、心境的象征,至于这些食材背景之季节、出产地等,则均一无所知。
贵田的《小津安二郎的餐桌》一书,谈的虽是「食物」,但它并不是料理的书,而是透过餐桌上的食物引导观者去注意小津作品中的写实性(包括人物、身分、气候、社会,甚至情境、生活等),说白一点,他是透过电影中的食物在引导观者如何进入电影的世界,同时也对日本人纤细的生活文化表现做了一番剖析。好莱坞电影中的动作片或科幻片中的英雄或特异的人类,都与平凡的我们的生活差异极大,因而只能满足我们的憧憬,可是小津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像你、我一样的小市民,因此在他剧中,细微的小争执、不快或举止,反应都是同为人类的我们所熟悉的;只是现下社会的大部分人都耽溺在满足自我的慾望中,因此往往借着观看夸大不实的人物、剧情等满足自身物理性(或说生理性)上的刺激。所以我认为贵田即着眼于此,尝试以《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引导读者去品尝平凡中的生活味道,让读者能重拾身边家族亲友间的喜怒哀乐,这种「小确幸」的体会,也就是小津电影的精髓所在。
本人在年岁渐长的现在,对世事也渐次能坦然面对,这应该也是蒙受小津电影所赐。现在的我仍乐于独享沉溺于电影的世界或与同好琢磨观感之温馨,我依然诚恳地对人,也认真地对待工作,这些都是小津作品中的人物所呈现的生活态度。这或许就是贵田和我共同受到的小津洗礼。
人生在世,知己难求。但我很幸运找到自己喜爱的「电影」,尤其在异国更寻得同样醉心于小津的知友,惭愧的是回台湾后杂事缠身,加上执教鞭后,发觉在台湾的大学教育,学生众多(尤其私立大学)且多半的学生只求学分并无求精的习惯,因此,无缘于对自己所崇仰的小津电影作完整而周全的论述(虽写过几篇有关小津作品的文章)。现在田园城市文化事业愿意出版贵田所写的《小津安二郎的餐桌》繁体中文版,让台湾的读者、影迷能更深入地了解「小津电影」的精华,我除了诚心诚意地向读者推荐这本《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外,同时更对贵田献上无限的敬意。
张昌彦
中文版《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序文
「我的朋友,张昌彦先生」 《小津安二郎的餐桌》是我所写关于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第二本书。目前为止,我写了九册与小津安二郎相关的书,其中这本或许是最出色的吧。
我之所以会写出九本关于小津安二郎的着作,除了他是最优秀的电影导演之一,也因为我打从心底认为他的作品是极佳的电影。一本书完成后,又想继续再写关于小津的文章。我在长期间罹患了一种小津病。而让我成为小津迷的,正是当年在早稻田大学认识,来自台湾的留学生张昌彦先生。
在一九七五年前后几年间,我跟这位张桑除了在大学院一起上电影论的课程,也结伴去许多电影院看了大量电影。不只在东京,连去京都旅行时,也在当地一起看电影。当时我们把每天看一部电影视为义务,决定一年要看三百六十五部以上的电影。由于正值年轻,拥有自由的时间,我们得以完成这项义务。接下来数年间,记得我们一年可看四百多部电影。
当时我们看电影去得最频繁的场所,是位于东京.京桥的电影中心。不是现在已改建的建筑物,而是原先的电影中心,我们在那里一年看的电影超过二百部以上。「小津安二郎导演专题」、「五所平之助导演专题」、「清水宏.石田民三导演专题」、「岛津保次郎导演专题」等,我们欣赏了当时在别处看不到的日本名导演作品。还有战前的德国、奥地利电影、战前的法国电影,以及战前的苏联与美国、还有英国电影等。都是些一定会出现在电影史的世界名片。那是还没有录影带或DVD的时代的事情。所以张桑与我以具备活生生的电影史知识而自豪。
十人十色,每个人的喜好各有不同。张桑跟我的喜好也当然不同,说不定还完全相反。举例来说,其实我看过不少山田洋次导演的《男人真命苦》系列作品,但就是没办法感到喜欢。可是,张桑不论看哪部《男人真命苦》都说好。受到众多日本人喜爱的《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共有四十八部与一部特别篇,我想张桑说不定全部都看过了。有些部分我并不欣赏,我看过的《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还不及全部的半数。就《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来说,我所看过的部数完全不及张桑。
虽然我们的喜好有所不同,但他跟我最喜欢的导演同样是小津安二郎。「小津安二郎导演专题」记得是在一九七六年春放映,那也是全日本、甚至该说是全世界最早的正式小津安二郎回顾影展。当时,几乎放映了所有现存的小津电影。我们在每部片放映时都去电影中心,充分享受小津安二郎的影像。电影看完之后,我们去银座的狭小喫茶店,继续沉浸在小津电影的余韵中。
当时张桑话很多,不知说过多少次描写家庭的小津电影有多优秀。他还提到过,小津所呈现的世界,也发生在自己的国家。而且他还为饰演主角的原节子的美着迷,说自己是她的头号影迷。每天,就在经历这些日子的过程中,我也从小津的普通影迷转变为重度影迷,原本我对原节子没有特别注意,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也变成她的影迷,因为没有其他导演能比小津把原节子拍得更美。就这样,我成为真正的小津迷。
当然,由于张桑也是小津迷,作为在日本留学的成果,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将小津的代表作《东京物语》与《秋刀鱼之味》的剧本译成中文。
我与张桑的缘份,又持续到一起赴巴黎留学的时期,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将当时的事写下来。总之,我们在孕育卢米埃兄弟国度的电影院,也看过不少电影。
谈论小津电影的人,岂不是提出过于复杂的影像论吗?那往往变成文字游戏,歪曲了小津的电影。小津的电影其实很单纯,为什么呢?因为小津自己宁愿成为工匠,不喜欢当艺术家。小津认为电影是能让全家人、情侣、朋友或独自观赏,获得乐趣的事物,无疑是属于大众的娱乐。我以这样的观点为基础,写下这本书。
关于小津的书很多。其中大部分以影像论为中心,原因在于小津电影的特质。看过他电影的人,会想谈论他具有独创性的影像。我试着以「食」探究小津电影的特质。如果以「食」的观点,就算不运用到稍嫌艰涩的理论,我想还是可以揭开小津电影的影像秘密。所以《小津安二郎的餐桌》这本书诞生了。
之所以着眼于「食」,我想大家可能都注意到,没有比小津更常描绘饮食场景的导演吧。不过他所叙述的,既不是餐厅的故事,也不是厨师的故事。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般,小津电影里登场的人物会去餐馆吃拉面、炸猪排或鳗鱼。他们还会在小餐厅或酒吧喝日本酒或啤酒。小津电影里几乎没有谈情说爱或暴力的镜头。取而代之的是饮食场景。所以必须要探讨小津电影里关于吃的部分。
透过饮食研究小津电影的虽然是我,但促成这个机缘的远因无疑是张桑。要是没有一九七○年代跟他一起观赏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体验,我恐怕不会经历这么漫长的时间研究小津电影,也不会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写出九本跟小津有关的书吧。
由于这样的背景,当《小津安二郎的餐桌》洽谈中文版权时,我很高兴地同意了。自己写的书在国外究竟会获得什么样的评价呢?我很想知道,而且对于「我的朋友,张昌彦先生」阅读中文而非日文的《小津安二郎的餐桌》,会有什么样的感想非常好奇。下次当我见到他时,一定要问他这件事情。
二○一三年初夏
贵田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