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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鬼,目中无人──序张诗勤诗集《除魅的家屋》
陈芳明 1 身为台湾文学研究的博士生,张诗勤所涉猎的诗人跨越了台湾与日本。她所研究的诗学,显然受到殖民地时期文学的强烈召唤。出入于诗行之间,似乎也为她酝酿了相当敏锐的感觉。诗,从来都是充满了歧义性。当一个字被安放在诗行之间,它所释放出来的意涵就不可能停留于固定意义。对于台湾现代诗史的探索,她可能比其他同辈的研究者还更深入。诗之所以成为诗,就在于文字本身并不必然要做符合逻辑的思考。诗之迥异于小说与散文,完全无须照顾到叙事的逻辑。那种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跳接,可能在小说与散文里很难受到承认。但是在诗的创作里,许多不合理的思考往往得到容许。张诗勤的诗龄还相当短浅,但她所纵身投入的想像,却如深渊那样广阔,而且深不见底。
甫获「杨牧诗奖」的张诗勤,便是以《除魅的家屋》受到肯定。在她的诗行之间徘徊时,总觉得鬼影幢幢。人鬼之间,距离从来没有想像那么遥远。感觉上,鬼有时比人还友善。心里有鬼,目中无人,大约是日常生活中常常遇见的状况。鬼比人还亲切,人比鬼还可怕,这是张诗勤诗行常常出现的辩证。她的第一本诗集《出鬼》,便是以歧义的文字来为诗集命名。出鬼就是出轨,出轨就是不符常理的规范,也就是她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为她个人量身订造一套说话的方式。潜藏在她体内的灵魂,绝对不是按照一般规矩过着日常生活,而是她建立了自成一套的生存法则。纵然写得相当私密也相当规矩,但是在她的诗行之间穿越时,却可以感受到她一定程度的批判与反叛。
一九六○年代的现代诗运动,曾经主导了台湾诗坛的美学。但是进入一九八○年代之后,伴随着晚期资本主义的到来,许多被禁锢的精神世界都获得解放。当心灵之窗打开时,许多异质的美学也纷纷夺门而入。新世代诗人在创作之际,不再诉诸于稠密、浓缩、精炼的语言,他们反其道而行。如果要解放自己的心灵,就优先解放自己所使用的语言。他们所拥有的发言权,不再受到外在政治权力的干涉,当然也不再受到传统道德的影响。语言解放,其实就是心灵解放。遭到放逐的不再是文学创作者,而是长期笼罩岛上威权阴影的统治者。台湾现代诗的典型转移,便是不断崛起的年轻诗人,勇于告别灿烂的一九六○年代。他们开始找到自己的发言管道,也找到自己的精神出口。更重要的,他们也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说话艺术。投入诗坛不久的张诗勤,便是其中值得瞩目的一位。她在朋辈之间所开创出来的道路,已经慢慢引起议论。
2 《除魅的家屋》充分显示张诗勤已经找到自己的路数,也建立了一套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她一方面以诗行与自己对话,一方面也以巧妙的手法来诠释这个世界。人鬼不分,其实是一种自我观照的方式。这册诗集有一首令人偏爱的作品〈同志〉,无论是想像或是感觉,都找到了恰当的文字与恰当的位置。
我情愿一切都是白色
逃亡时拉着的那人没有面孔
但手心温热,涌出暖流
我情愿对方不知道
一千万次的非分之想淹没我
把曾涂好的颜色都心虚遮掩
为什么一切都是白色?因为在白色里什么都看不见。所谓看不见,是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偏见。为什么宁可看不见?因为真正的感情无须任何定义。一但有了定义,就有了名分,跟着而来的便是世俗的规范。当她拉着没有面孔的那人逃亡时,反而可以真实感觉彼此之间的温暖。诗人的遣词用字是那么谨慎,而且对那份看不见的感情也形容得恰到好处。在生活里,诗人有一千万次的非分之想,但是对方并不清楚,她只能用涂好的颜色掩盖自己。充满了辩证思考的这首诗,其实挟带着太多的矛盾与冲突。在要与不要之间,在爱与不爱之间,甚至诗人也无法给予定义。但是诗的迷人,就在于没有确切的答案。如果有了答案,谜底就要揭开,反而失去了吸引力。而这种矛盾语法与矛盾感觉,在很大程度上批判了现实中的虚伪社会。这首诗的最后一段,读来让人感到心痛:
柔软皮肤贴近,我回头
看见追兵他们讪笑有如牛油
我们的关系凝滞不动
柔软树叶在枝头上要落不落
我情愿就这样不清晰
也情愿这一切在我们这一代死去
在残酷的世界里,只要看不见,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他们选择不被看见,因为这庸俗的世界充满太多追兵的眼神。用「凝滞不动」来形容未曾确切定义的感情,简直是神来之笔。最后两行更加彰显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宽容,当她情愿不清晰,也情愿在这一代死去,反而让读者更加感受人心的残忍。
她的诗行之间,充满了太多的未完成。毕竟在这鬼域的世界,真实的人很难找到生存空间。没有感情或没有感觉,世界就不是真实的。她的另一首诗〈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最后六行再次展现了梦与真实之间的辩证:
那个时候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待
盖着被子等待
被阳光压迫着眼睑
被雨吸收了眼泪等待
等待更多的梦慢慢醒来
梦中或梦醒,两者之间的真实究竟有多真实。正如她在第二节写出这样的一行:「我渴望真实与虚幻的倒置」,正好点出这个世界充满了鬼气。如果梦中是爱情的世界,是人的世界,那么醒来之后所面对的社会,反而是虚构的,甚至是虚伪的。
〈四月〉是令人偏爱的另一首诗,正如她在诗集中的作品里所呈现的逻辑思考,往往以倒置的方式来表达正面的思考:
四月,春天已被恶耗撞成碎片
舖满林地,失去生息
所谓芬芳是幻想出来的吗?
你的嗅觉和正义感一样,积极、
失能
四月,冬雪被融成火
烧燬森林,枯枝之骨细瘦
假装温暖的群众
从中抽取的血肉多纯洁?
你的纯洁是用他人的不洁换来的
干干净净的林地啊
四月,长夏的预兆袭来
脸友们全都前往邻国赏樱
微小而确切的──
恶的种子,等待萌芽(或早已成长)
这场葬礼你早就参加过
所有脸孔都那么熟悉
却一再忘记
诗人的批判又再次浮现,四月到来时,好像是全新的季节也展开。时间的循环犹如生命的升降,彷彿一切重新再来。但是恰如诗人所说「你的嗅觉和正义感一样,积极、失能」,纵然季节是新的,但人的感觉却是陈旧的,这正是诗人流露出来的强烈疏离感。尤其她写出「恶的种子,等待萌芽」,更加精确点出了季节循环之际,人性也跟着循环。诗人总是投射专注的眼神,仔细观察这世界发生的一切。她总是以负面的态度,来看待她的生存环境。这是一种典型的负面书写(writing of the negative),相当现代主义,也相当后现代主义。明明面对一个春天的季节,一切看来是那么明亮,但是在诗人的鑑照之下,反而呈现一片幽暗。季节能够循环流动,唯有人性是凝滞不变。
张诗勤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诗人,已经完全挣脱了二十世纪的封闭年代。她永远保持透视的眼睛与超越的心灵,来观照这个快速变化却又永远不变的社会。许多偏见,成见,与不见,使得她所赖以生存的世界,总是以反覆的方式发展。因为反覆的缘故,使得某些进步的价值徘徊不前。纵然她看到的社会不断开放,却清楚察觉黑暗的人性从来不会改变。所谓黑暗,便是鬼所寄生之处。当她以《除魅的家屋》为自己的诗集命名时,似乎也充满了高度的反讽。身为年轻的诗创作者,她是过于早熟的现世观察者。她的感觉相当敏锐,总是在常人不易察觉之处,她反而看到了真面目。身为诗人,她扮演着不符社会规范要求的创作者,是一个非合模要求的人(non-conformist)。更精确来说,她是目中无人,心里有鬼的年轻诗人。
2018.4.8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