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撰写本回忆录,本身就是一段使人学习谦卑的巡礼。在试着找寻方法来描绘这次难以言喻的体验前,有着一连串错误的开头。我起先认为只要将不同文化中表达地狱经验的文献稍微做个比较就行了,这样肯定会比採用自传体的方式容易许多。然而这个自传体的方式与格式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在经过本书所描述的种种游历之后两年,我决定于离家甚远的澳洲之维多利亚州希尔斯维尔市(Healsville)所举办的週末研习营中分享我的经验。在此讲座中,我将自身的经历与藏传佛典中所描述的地狱两者来作比较,尤其是以巴楚仁波切(Patrul Rinpoche)所着的《普贤上师言教》(
The Words of My Perfect Teacher)作为蓝本。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中开诚布公地谈论我曾进入地狱的经历。课程结束时,一位名叫史都华‧麦克当诺(Stuart MacDonald)的学员告诉我,他对我所描述的内容很感兴趣,并且鼓励我将此经历撰写成册──不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是串连文字与插图来暗示一种不可言喻故事的图像小说。
我曾经和家乡的几位好友聊过此段经历,也在一次拜访那时居住于麻州剑桥市且以禅修闻名的上师─祖古东度仁波切(Tulku Thondup Rinpoche)和佛母莉迪亚‧西格(Lydia Segal)时,顺口提起这段往事。出乎意料地,仁波切放声大笑并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哎呀!那你不就成为美国第一位的『德洛』(delog,西藏还魂人)了!」看来在诸多西藏文献中都曾记载着男女资深行者对濒临死亡的叙述,他们被称为「德洛」,意指「死而复生者」,许多的德洛声称他们曾游历过众生可能投生的下三道。仁波切曾经翻译过许多这类的故事,在他所着的《藏密临终宝典:藏传佛教30则还阳实证暨投生净土指南》(Peaceful Death, Joyful Rebirth,众生出版,二0一五年)就有提及;他解释道,「德洛」并非是当代的一种现象,也不唯独发生在西藏人身上。透过觉悟圣者的指导,许多德洛返回人间来教导大众。尽管我无法声称自己的经历完全符合藏传佛教对地狱的描述,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被视为传统认证的一部分时,也着实让我感到着迷。
由于仁波切的鼓励,我便着手进行此项计画并开始探索图像小说的领域,也就是所谓的图像回忆录。一开始我认为或许可以引用如西方但丁着作中最着名的地狱图像「炼狱篇」,并构思以但丁和巴楚仁波切之间的对话方式来呈现内容,作为我们三人对此段旅程的共同探寻。后来考虑这样做可能会过于概念化,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着,我又试着探索插画家的领域,希望能找到一位能够理解状况的合着者。我的妻子艾咪‧格林(Amy Green)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位我们曾见过面的年轻画家兼建筑师贝玛‧泰耶(Pema Thaye)。他很有天份且受过训练,同样也具有以「想像」和漫画艺术风格来创作的嗜好。我没有抱持多少期待,只是和贝玛相约在某个午后见面,本来预估半个小时就可能因没有结论而提早结束,却欲罢不能且延长至好几个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但我的心中却无比兴奋。贝玛不仅懂得我所说的事情,还能用心中之眼清楚看见,并且有信心能够将我的故事以图像绘画来加以表达。
于是我们开始密集会面并鉅细靡遗地讨论故事内容,大约只花一年多的时间,贝玛就绘制出漫画般的非凡插图,为这本书的第一篇和第三篇增色不少。接着他透过我在书中所描述的地狱,创造出一系列卓越的彩色图像来展现此栩栩如生的旅程。(请读者注意,书本中的绘画并非全然反映我所叙述的细节,而是艺术家依据他个人极具创造力与灵感的泉源来对我的故事做出回应。请参阅他在本书后面「插画介绍」中所做的评论。)
在我将自身的经历以言语表述时,遇到的一个重要挑战就是:要如何传达超越一般空间与时间的事实?因此我必须创造出一种描绘而非阐明的语言。就许多方面而言,这种语言缺乏明确性与正确性,但是却能表明所述。我非常确定,当贝玛受到我不按字面意义而以隐晦方式表达所启发,进而构思一种视觉性语言时,也遇到类似的挑战。我们花了好几个月长时间地讨论色彩、形状与拟人化图像的细枝末节。透过贝玛精巧细致的艺术能力,对创作题材自然领会的功力,以及似乎有种能将自心融入我心的能力,第一份草图终于成形。从早期的草图绘制开始,必须煞费苦心地将所经历的一切细节与情感注入绘画中,最后完成的品质远远超乎我的预期和想像。
人物与地狱景象 接下来的合作阶段,我必须潜心思忖绘画中的内容,亦即贝玛对我叙述所做的诠释。接着我必须进入到某种与图像的假想对话中,再由那对话构思出一种书写的语文,最后再从记忆与想像中来完成人物与地狱景象的架构。
此外,我也遇到另一个极大的挑战,那就是不论写字、打字或对着麦克风说话,我都必须让自己进入冥想地狱的状态,以期能够完整描述一切;而当我要再次进入地狱情境时,在情感上是相当令人难以忍受的。(对贝玛亦然,他说绘制本书是他个人遇过最锥心刻骨的少数工作之一。)为了要再次体验这种几乎难以想像的极度折磨与痛苦,需要有一种结合深层寂静的极大内在力量作为支撑,才能够不具评断或恐惧地来「观看」;在此「观看」的过程中,我以地狱众生的某些特质创造出一些拟人化的人物。
我的一两位挚友在读过原稿后,起初对这些人物的小插图感到迷惑不解,认为这些故事创造了一种部分为个人经历、部分为杜撰而来的混合素材,这种体裁尤其会让西方读者感到困惑。假使佛教的地狱是个人内在习气(mental habit-energy) 的强化投射,那么这些故事是否也只是透过我个人习气所编造的呢?还是这些人物曾经(或将会)真实地活在地球上呢?关于这点,我必须承认,这些杜撰出来的人物可能会让人产生怀疑与困惑──究竟他们是我亲眼所见?亦或是身为佛教徒的我从佛典中所获悉的?我恳请读者容许这模稜两可的不确定性,为了不让故事充满着纪事性,这样的编排是有其必要性的。
我之所以会讲述这个怪诞故事的动机,是为了要传达地狱严酷的事实──这既是我在濒临死亡时所经历的,同时也符合佛教的宇宙观。与西方传统比照,佛教的宇宙观是极为独特的。我并非暗示这些人物是具体的真实人物,也不想将特定族群套上僵化的模式;我只是将地球上每一种人类在文化中所展现的思维与行为习惯予以拟人化。我的经历告诉我,地狱众生具有共通的特色:他们都是结合不同程度虚无主义的彻底唯物论者,也具有憎恨、藐视,以及对他人极度冷漠的态度。在描写书中虚构人物时,我不只描述他们当时所受折磨的状态,同时也描述每位人物为自己和他人之间制造极端痛苦的所作所为。有一些人物是我们所熟悉的个人类型,他们展现我们沉溺于负面心态的平常样子,而其他人物或许与过去罪大恶极的历史人物有些相仿,甚至有些人物被安排于未来的场景中。因为我在地狱时所经历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这三时,全都同时存在于一个「当下」的状态中。
同时,书中人物也可视为我们所熟悉的人性型态,他们全都具有来自我过往经验的一些要素。基于个人视觉体验的结果,我能够洞悉在我生命中显现的个人地狱,并且用这些瞥见来让我所创造的人物简介变得生动。然而由于我们人类在许多转世的旅程当中,多少会遇到类似的苦痛,因而我的地狱与你的地狱或许具有某些的共通点。
最后,本书并不全然是一部记录我的旅程以及从中学习的文学作品。我不会主张本书是描述佛教地狱的教材,也不会试图说服你要相信来世。我不是要回答对濒死经验的种种质疑,这些已有别人做过相当的探究。或许有人会对我的故事感到惊愕,但这绝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本书的任何洞见和非凡插图,能够帮助在世间经历地狱以及心中经历地狱的人们找到慰借与解脱。我一直以来的任务就是要以清明智慧(clarity)和慈悲来与我的经历连结。
就我这段如梦魇般的探险而言,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阎罗王(King Death,死主阎摩)只有些许的恐惧,因为我深信,祂存在的必然性就是实相的面貌;然而,我却对「瞎扯王」(King Bullshit)十分畏惧,因为那是自我欺瞒与怯懦否认的面貌,如同狡诈又难以捉模的阴影,总是藏身于死角。幸运的是,总是会有具慈悲与智慧的光明圣者将祂们的力量融入有机肥料之中,以便从那土壤中,觉醒之花终能绽放。
山姆‧博秋兹
于美国航空七二航班班机
南太平洋上空某处
二0一六年一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