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序言
序(节录)
如果不算译作,《儒家与康德》是笔者于1986年从德国返国任教后的第一部着作。此书出版于1990年,迄今已逾27个年头了。此后,「儒家与康德」这个主题依然是笔者的研究重点,并为此陆续发表了不少着作。其中,以专书形式发表的有《康德伦理学与孟子道德思考之重建》(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4年)与《四端与七情――关于道德情感的比较哲学探讨》(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5年)二书,均可视为《儒家与康德》一书的续篇。此外,在笔者的下列着作中亦可见到与此相关的篇章:
《当代儒学之自我转化》。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4年。
《儒家视野下的政治思想》。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5年。
《儒学与现代意识》。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6年增订版。
Konfuzianischer Humanismus. Transkulturelle Kontexte. Bielefeld: transcript, 2013.
Confucianism: Its Roots and Global Significance. Edited by David Jones,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ʻi Press, 2017.
因此,如果说:「儒家与康德」这个主题贯穿着笔者多年来的哲学研究,亦不算夸张。
在这段期间内,笔者除了在台湾的大学授课之外,近年来经常应邀到中国大陆的大学(如广州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山东大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讲学,难免会涉及「儒家与康德」的主题。不少学生都希望参阅此书。因此,几年前联经出版公司就希望笔者修订并扩充此书的内容。但因笔者的研究工作繁重,加上健康出了问题,此事便耽搁下来。
直到前年六月,美国维思里安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哲学系教授安靖如(Stephen C. Angle)来信告诉我:他在他的「比较哲学」的课程中让一位华裔学生余景聪(Maxwell S. Fong)评论我这本书,并写成一篇评论文章。安靖如教授将这篇文章收入他所编的电子书 Comparative Philosophy: Reviewing the State of the Art。我看了余景聪的评论之后,觉得很难简单回应。因为《儒家与康德》出版之后,在中文学术界引起了一些讨论与批评。针对这些讨论与批评,笔者在其后发表的着作中陆续有所回应与补充。但余景聪的评论并未考虑这些着作。这凸显西方汉学研究中存在的一个很奇特的现象:除了少数的例外,上一代的西方汉学家几乎不参考中文的二手资料,只是在西方文献(特别是英文文献)里打转。这种心态实在很奇怪。因为笔者研究德国哲学时,不会不参考德文的二手资料,为什么研究中国哲学的西方学者就可以不参考中文的二手资料呢?安靖如教授让他的学生评论《儒家与康德》,表示他已意识到这个问题,而开始改变态度,并愿意与中文世界对话。这是值得肯定的。
前年十一月笔者应武汉大学国学院之邀,去年十月应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之邀,担任讲座教授。为了让研习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学生都能受益,笔者在两校都以「儒家与康德」作为讲座的主题。由于这些机缘,笔者深深感受到增订此书的迫切需要。最近笔者特别腾出时间,对此书作了全面的修订。此书的主体部分原先包含五篇论文,增订版增加两篇尚未收入笔者其他着作的论文,即〈从康德的实践哲学论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与〈从康德的「道德宗教」论儒家的宗教性〉。笔者的修订主要着重于体例的统一、小标题的拟订、措辞的修饰与引用资料的更新,在内容方面基本上保持不变。笔者在修订本书的过程中得到王又仕先生的协助,在此谨致谢忱。
正如上文所述,要完整了解笔者关于「儒家与康德」这个主题的观点,还得参阅笔者上述的其他着作。此书已有金基柱与李基薰的韩文译本(首尔:Yemoonseowon,2012年),希望增订版之出版可进一步促进中外哲学界的交流与对话。
导论(节录)
在西方如此多哲学家当中,特别挑出德国哲学家康德与儒家相比较,这决不是出于一时的兴会,亦非出于个人的偏好。对西方哲学稍有了解的人大体都知道:康德在西方哲学中有其独特的贡献与地位,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在知识论中造成一种思考方式的根本转向,类乎哥白尼在天文学中的贡献,故这种转向被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这场革命使康德以后的西方知识论不能不正视知识的「主体性」问题。但康德在这方面的贡献与传统儒家思想并无直接的相切点,因为知识论并非传统儒家思想的重点。不但是传统儒家,甚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均以实践哲学为其胜场,而在理论哲学方面则极为虚歉。这点与西方哲学正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我们固然不能说:传统的西方哲学家不重视实践哲学;但是在康德以前,西方的实践哲学(尤其是道德哲学)多半是理论哲学之延伸,其本身无独立的地位。过去的西方哲学家在建立其哲学系统时,并不以道德哲学为其基础或核心。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 1632-1677)虽然将其主要着作名为「伦理学」,但这基本上是一部形上学着作。直到康德建立「道德底形上学」(Die Metaphysik der Sitten),提出「自律」(Autonomie)的原则,这种情形才有了根本的扭转。康德在《道德底形上学之基础(Grundlegung zur Metaphysik der Sitten)及《实践理性批判》(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二书中对过去西方的伦理学系统作了全面性的批判,一概归之于「他律」(Heteronomie)的原则;可见他也意识到自己在伦理学方面造成了一场革命,美国学者西尔柏(John R. Silber, 1926-2012)独具慧眼地称之为「伦理学中的哥白尼式革命」。正由于他在伦理学思考中造成的这种革命,康德哲学与儒家思想才有接榫之处。
这种「伦理学中的哥白尼式革命」实具有多方面的涵义,这些涵义可以显示康德哲学与儒家思想间的本质关联。首先,笔者要指出:康德是西方哲学史中第一个建立「道德底形上学」的哲学家。根据康德的构想,道德底形上学其实就是「纯粹道德学,其中并无人类学(无经验条件)作为基础」。康德建立道德底形上学,并非要提出一套独特的伦理学系统,以与其他的伦理学系统相竞争,而是要说明道德的本质。道德的本质不是任何哲学家所能规定的,而是已经隐含在一般人的道德意识中。但一般人并不能以反省的方式说明其实际秉持的道德法则;借匈牙利裔英国哲学家波蓝尼(Michael Polanyi, 1891-1976)的用语来说,一般人对道德法则的意识只是一种「隐默之知」(tacit knowing)。康德将这种存在于一般人的意识中的道德法则称为「纯粹实践理性底事实」(简称「理性底事实」)。道德底形上学旨在借哲学性反省抉发「理性底事实」之内涵,以确定道德的本质。因此,康德的伦理学系以「通常的人类理性」(gemeine Menschenvernunft)为出发点。故他在《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针对提泰尔(Gottlob August Tittel, 1739-1816)的批评写道:
一位想对本书有所责难的评论家说:在本书中并未提出一项新的道德原则,而仅提出一项新的程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比他自己可能想要说的还更中肯。但是,有谁真的想为一切道德引进一项新的原理,并且彷彿首度发现道德,就好像在他以前,整个世界对于义务为何物一无所知或者全都弄错了?
同样的,儒家讲仁义道德,总不离人伦日用之间,决不抽象地、悬空地说。借用王船山的话来说,儒者必须「即事以穷理」。儒家的圣人制礼作乐,亦本乎人心。圣人不过是「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一般人的道德意识正如孟子所说的,「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圣贤不过是能自觉到此「道」之本乎人心而贞定之,且将之落实于生活世界中。这种特色表现在思想方式上,即是偏重具体性解悟。孔、孟在与弟子或时人对谈时,多随事指点之,此即具体性解悟之表现。孔子答弟子问仁,常针对不同的情境提出不同的答案。今人对西方思想略知皮毛者,往往视之为「仁」的定义,而不知唯有在抽象性解悟中始有定义可言。定义而可变换内容,焉得为定义?又如孔子修《春秋》,寄道于史,依事显理,亦是具体性解悟之表现。在具体性解悟中所显的事理即宋明儒所谓的「实事实理」,亦即康德所谓的「理性底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