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涅槃生死等空花──胡军军 我向来对生命──生从何来,死往何去,这件事情充满了迷恋。从身体入手,试着反观我们这个身体,还有比我们这个身体更能生出各种欲念,领受各种奇妙的感觉的吗?时而得意忘形,时而悲痛欲绝,时而大梦初醒,时而辗转难眠;这个身体长袖善舞,口吐莲花;这个身体,创造了文明,号称改变了世界。只是这一切,这个身体,当油尽灯枯之时,似乎宇宙戛然而止。死亡,从未对谁网开一面。
中国人向来不爱谈死,我不合时宜惯了,也就不在意再多一回。因为各种的因缘际会,从二○一五年起,我选择了「涅槃」作为绘画的创作题材,原因可以列上很多,回报佛恩是其中一个;更重要的是,涅槃的境界对我构成了无以复加的吸引,试想谁能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谁能优游生死的大海,谁能冲破大限,面含微笑掌握离去的时刻,谁能看破放下,谁就是圆满自在!
我因为画了「涅槃」,感觉生命有了种无形的能量围绕左右,老天赋予了我很多方面的「专美」,使我忐忑经常,而不得不绞尽脑汁,能分享点什么就尽量众乐乐。此书的缘起正是如此,因为画「涅槃」的关系,我借由因缘请益周边能遇到的善知识,请他们分享他们心中的涅槃观、生死观,以及种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心得体会。他们每一位对我的启迪,使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整理成册,与每一位读者分享他们独特的人生轨迹,因为我充分地相信,有一天,没准书中的哪一句话,会点亮黑暗,温暖孤寂的心灵,抚平我们从未消失的生死恐惧。
首愚和尚,是我今生唯一遇到的一位曾经修持多次「般舟三昧」法门的僧侣,这种修行方法的严苛程度对于普通众生而言,不啻为天方夜谭。单论这种求道的决心,就足以让人仰视了!修成正果,是要发大心的,也许我们太多人在发心上就怯弱了一大截,更遑论这往后的道业了。弘法几十载,我眼中的首愚和尚秉持「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精神,行履不止,是真正的佛门楷模。
继程法师,他的笑容如琉璃般纯净,我对他的採访在法鼓山的本山举行。法鼓山于我如同学佛路上的娘家,我二○○三年开始接触佛法,读的正是圣严法师的书籍。当初在纽约的东初禅寺皈依圣严法师,他所赐的法号「常观」,我特别珍惜沿用至今。而继程法师,作为圣严师父的法子之一,如今是法鼓山备受欢迎的禅修导师,他的着作也是广受信众的青睐。他浑身的自在气场,是对禅修最好的解读。
此书中的宽谦法师,我与她的因缘最深,也是书中唯一一位女性出家人。宽谦法师延续了天台宗讲经说法的脉络,开创了她独特的教学风格,启发了许多人的法身慧命。在当今的佛教界,她的存在难能可贵,她的教法值得被更多人关注。我跟随宽谦法师有许多次各国佛教遗址的朝圣机会,她的行动无数次在有力地实践佛陀所教的缘起性空之法。她既然发愿生生世世愿为女性出家人来福泽娑婆世界,我但愿有幸依然有来生的护持机会。
李光弘长老作为基督教义的代表,也是我希望书中提供一个更广泛、更宽容的角度给读者来面对生死。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哪扇窗口遇见最宜人的风景。事实上,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我倾听的经验相当愉悦。光弘长老在他的教区受人爱戴,他的佈道散发着神性的魅力,真善美从来不是一种理论口号;当真善美付诸生活的点点滴滴,请相信,宗教是没有界限的,人和人之间是高度互爱,不分彼此的。
郑振煌先生曾经翻译过一本家喻户晓的书籍《西藏生死书》,他本人也是位修学有成的大居士。他在生死学方面的研究极其深入,而他对生死的态度可谓云淡风清,让我想到一句:但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记得那晚在他的维鬘学会採访结束,郑先生坚持送到电梯口,他送别一位晚辈居然用超过九十度的鞠躬礼,那瞬间我眼眶一热,他是在亲身教导我如何去除我慢啊!
陈嘉映教授是我二十出头就认识的老友,只是我当年年少轻狂,经常自以为是,那种舍我其谁的青春岁月,嘉映和他周边的朋友了解最多。我一九九八年出国游历之后,再见其面,已是十余年之后,陈嘉映已被称为「中国最可能接近哲学家称唿的人」,他的学生已桃李满天下了。哲学,我始终认为就是围绕在关于生死的讨论,所以此书中,从一个哲学家的角度来探讨生死,应是珍贵的一篇了。
明就仁波切的名字,大家熟知他是因为他被西方媒体称作「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早年我在国外定居时就听闻过他的名字,后来听说他放弃一切的一切,身无分文,居无定所,足足在野外生存了四年,中间经历了最直接、最凌厉的生死考验。最近几年,明就仁波切在中西方广泛教育禅法,无数人得益于他的禅修指导。我专程飞去加德满都完成对他的採访,满足了我一窥「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的好奇心;当然,我尤为看重,仁波切对死亡过程的开示,那是我心中最珍视的部分。
林清玄老师,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中依然有痛楚掠过;就在他逝去的九天前,我在台北对他作了这场关于涅槃和生死的访谈,虽然他说过「来是偶然,走是必然」,但我们之中,谁真正做好了这场死亡的告别呢?在席间,他强调他是位浪漫的佛弟子,他把浪漫的精神一直贯彻到了此生的最后一刻,也给世间示现了「无常」的根本!
成庆老师,是位在学院执教的青年学者,他对中国佛教史的熟稔和日本禅宗史的深入,可以为当今年轻学子展现一位宗教学者的魅力;毕竟,未来是年轻人的世界,而他们在青年时代所形成的世界观,需要明亮而温暖的指引。黄泉路上无老少,谁说年轻人就不需要面对生死呢?理解了生死,才能更强大、更明白活着。
济群法师在本书中的这篇文章是对涅槃的全面注解。涅槃这个主题,平常少有人关注,要把涅槃说清楚,也非得有一位学识深厚,具真知灼见,具修行经验的高僧大德才能胜任。说来跟济群法师的师徒缘分,也有十几年了,如今他的弟子遍布大江南北,不可胜数,法师却依然身着一袭发旧的僧袍,初心未改,将佛陀的智慧言传身教,感化着这一方净土。
柴中建老师曾经在藏地闭关多年,他精通哲学和佛学,同时涉猎文化艺术领域。宗教和艺术从来都不可分割,对我个人而言,尤其如此。在书中,有这篇评论,是极为恰当的补充。
林谷芳老师,是两岸三地风光最为清奇的禅者代表,禅门有他,平添不少意趣。本来禅门不说涅槃,就像禅门不立文字,但该说时还得说。蒙老师不弃,为本书作序,也是对众多行者的拈提之力,涅槃,解脱,顿悟,空性,说了一大堆,最终要见的是般若,而不是执着般若船。
印顺导师有「玄奘以来第一人」的美誉,只是他的学说晦涩艰深,其思想高度非常人所能企及。这次搜寻有关「涅槃」的资料,所幸导师留下这篇弥足珍贵的「涅槃」文献,应该作为当世最为权威的「涅槃」诠释,在此特向印顺文教基金会致敬,感谢愿意授予版权在本书中发表。
星云大师则是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我们开示了「涅槃」。大师终其一生,用「光照大千」的气度在全球设立了三百余个道场,我有幸在最近几年,多次领略大师的风采,他如同一座须弥山,为当代佛教的复兴写下了浓彩重墨的一章,至为可敬可佩!也向佛光山一併致谢,允许使用此篇文献。
还有太多人为本书的最终呈现功不可没,虽然我没有将名字一一列出,相信他们同样能够收到我来自内心最诚挚的谢意。常说八万四千法门,对治八万四千烦恼,本书并不期待找到一个一致的生死解决之道,而是希望将这些智者的见解一一列出,如能各蒙甘露,实在是令人万分欣喜之事。
我的涅槃画作还会继续,涅槃之道,我走得心甘情愿。学佛是生生世世之事,而这一世,我无比珍惜同「涅槃」朝夕相伴。
二○一九年二月 上海
序言
指月涅槃──林谷芳 佛家说「行住坐卧」是身心具现于外的「四威仪」,而其中,行,动而易散;住,立而易疲;卧,躺而易昏。故以坐为上,佛造像主要亦以坐像而立。
坐像之外,亦有立像。坐,是入于一切圆满,无须外求的「自受用」境界;立,是因于慈悲度世,接于众生,为佛德之外显,是能让六道「他受用」的映现。
而在坐、立之外,也有卧像。
卧像,俗称卧佛,一般观念是「躺着的佛」,但事实上,祂不是躺着的佛,不是睡时的佛,祂是「涅槃的佛」。
涅槃,是指佛在这娑婆世界,「所作已办」,因缘已尽,所以不再受世间诸有,示现的「寂灭」之相。
这寂灭之相,宁静安详,原来,世寿已尽,永离尘世也可如此圆满!就这样,佛的涅槃像乃为尚浮沉于生死大海的众生示现了生命最终的可能。
说最终,其实也最根柢。人出生即有不同的聪慧愚劣,条件即有富贫高下,境遇亦有顺逆显隐,但这种种「世间法」的优劣高低,在面对生命的消逝——死亡前,却就显得如此地虚浮不实。
死,是必然的结束,且这结束并无法预测,于是芸芸众生,固孜孜矻矻地构建自己生命的王国,却又不得不随时面对这王国主体的消逝,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这是生命根柢的课题——尽管这课题难解,寻常人常只能先将它置于一旁。
但难解、且置,并不代表问题不根柢,更不代表真能如此略过。毕竟,寻常人面临死生,世缘尽断,真能不惶恐者几希!而更有些生命,认为如不在此作根柢观照,则世间的一切也就如浮沙之塔,了无实义。
这样的人是哲学家,是宗教行者。
哲学是本质之学,生死的本质何在?它对人生的意义为何?哲学家在此作终极的思索与观照,提出种种具本质意义的落点与论述,从而让芸芸众生在此得到一些凭依,不致只能或浑浑噩噩,或避而不谈,或虚无享乐地度其一生。
但哲学的作用尽管如此,哲学家建构的却仍不离其论理的本质;也就是说,它可以就是,而且也往往就是一种概念论理的完整,而这论理能否真作用于生命,又如何实际作用于生命,则不是我们所能要求于哲学家,哲学家也毋须如此要求自己者。
但同样在死生作观照,宗教行者则大大不同于哲学家。
行者,是以生命体践为本的,一切的义理若不能化归为生命的践行就无根柢的意义。谈死生,因此不只须穷究死生之本质,还得真正超越于死生。而这超越,并不只具现于实修法门的成立,更须一定程度地直接映现在行者自身。
正如此,宗教的创教者都在死生之际映现了自己一定的证道风光。
证道与死生映现,不仅是一般的相关。原来,看事物,观万法,世间的逻辑是「未知生,焉知死」,宗教的逻辑却是「未知死,焉知生」。正因有死生的天堑,正因欲在此天堑上跨越,所以有宗教。谈来生、谈彼岸、谈轮回、谈天国,是这跨越天堑的义理设定,也是这跨越天堑的实证领悟。在不同的义理与实证下,宗教有着它共同「跨越死生」的原点。正如此,创教者焉能不在此留下实证以昭来兹!
而这样的死生映现,也必然有它不寻常的风光。
这风光,有以自己血肉之躯换得众生之救赎者,有以神通异能展现死生之不成障碍者,总之,就因死生的超越太本质、太困难,这样的风光总须呈现出它非寻常之处,让后来者既欣羡,却又不敢多所奢望。
欣羡,是因这样的解脱之境正是葛藤尽脱的境界;不敢奢望,是因太难,只有圣者乃能如此,我们凡夫也只能就跟随着圣者的脚步前进。
但释尊不然,涅槃不然。
释尊不然,是因为他不似其他宗教的圣者——尤其是创教者般,直接从彼岸而来,他教的创教者或为神子,或有神蹟,总有其彼岸之姿。但释尊不然,尽管后世多了他许多的本生故事,大乘佛教尤其将「佛」之一字推至极致,甚乃出现「一佛一世界」的国土观,但历史的释迦,从头至尾,就是以一个寻常生命出现的,这寻常生命与我等凡夫若有不同,只因他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证得「无上正等正觉」的觉者,仍在这娑婆世界行住坐卧,只是呈现了无恼无苦的生命状态。而这状态,在面临死生时又是如何?没有这根柢的示现,无恼无苦也就缺乏究竟的勘验。
而这究竟的勘验,正是佛陀的涅槃。
涅槃是「不受后有」,不造业,也就不在生死大海里浮沉,「三法印」中用了「涅槃寂静」说此。寂静,是不生,但这不生,又非断灭,因有断灭,就有恆常,还就是二元分割,还就是有无取舍。
涅槃离此两端,究竟寂灭,在此连彼岸都已不存,卧佛之所示正是如此。而即便大乘佛教举无量世界无量诸佛,但真正示现涅槃的,也仅只释迦这历史的觉者一佛。从这唯一,从死生的天堑,从宗教「了生死」的本质,涅槃像乃就有它不共的意义,涅槃更就是佛教这觉者的宗教的核心,而学佛,谈觉悟,也就绕不开对涅槃的观照。
所以说,佛,是与我们一般的生命,但所证却又完全非一般生命所能测度;涅槃,是具现于此岸的解脱,却又绝非此岸的心识所能度量。
这是佛教,这觉者的宗教最最与他教不同者。
这现前所示是离于相对的无限,看似平常无神蹟的涅槃却是「诸圣罔及」的超越,连超越都不见的解脱。
但虽诸圣罔及,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可眼前的涅槃相却又如此真实,对众生也就形成了最大的吸引:原来离于诸苦的状态可以如实亲证,「彼岸」,再也不只是渺不可及的远方,也不是想像驰骋的另一个世界。
原来,觉者觉悟的当下就已亲证彼岸,但平时身处一如之境的觉者在语默动静上虽时时示现,却就不如在这终极天堑上给予众生的触动大。「千古艰难唯一死」,历来的仁人志士在此「超越」的固不乏见,但他们都以「更高」的价值凌越死生,再如何,依然在「对待」的世界中转,何曾有这「不受后有」的寂静!而这寂静却正是身处火宅的生命最大的向往。
正如此,一部涅槃经历史中,也就成立了一个涅槃宗,面对涅槃的提问,也就从早先的「不受后有」、截断众流的回答,转而成为对此终极之境的描摹。
这描摹,从「苦、空、无、常」的现世举「常、乐、我、净」,从「不受后有」的寂灭转成永远救赎的慈悲,从个人死生的超越转为诸佛国土的幻化。这种种,从佛理而言,固是内在理路发展的必然,但若无世尊现世的示现,无涅槃直接的体证,都将缺乏一种如实的信念与基础。
以此,观照涅槃乃成为学佛的一种必然,但问题是,涅槃却又不好观照。
涅槃是解脱,这解脱是佛教的「彼岸」,但它与诸教的彼岸又有根本的不同。
诸教的「彼岸」,是相对于「此岸」而有,此岸之不足者,在彼岸乃得满足。所以此岸有苦,彼岸就乐;此岸有死亡,彼岸就永生;此岸有匮乏,彼岸就富饶;此岸有争斗,彼岸就和平;此岸有阴暗,彼岸就光明。
这样的彼岸好想像,由之而起欣羡之心,但涅槃呢?
有相对,就有取舍,有取有爱,就有老死,而涅槃正是究竟寂灭,无有对待,这「无」,正如后世禅家所言:不能作「虚无」会,不能作「有无」会,但如此,活在有无的众生又如何以有无之心去了知超越有无的涅槃呢?
在「有」的世界谈「不受后有」,在言语的世界谈「言语道断」,其本质的侷限与内在的弔诡是必然的,面对此悖论,举「不二」的《维摩诘经》乃如此说道:「说身无常,不说厌离于身;说身有苦,不说乐于涅槃。」
而举不立文字,以免「死于句下」的宗门,更直接以「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示此言语道断之境。
谈涅槃,于第一义,真「开口便错」!
但能不谈吗?
释尊说法四十九年,究竟的觉者当然知道究竟是离于言说的;不立文字的禅宗甚且留下了较诸宗更多的禅籍灯录;「老子若无为,何留五千言」!无为,是为而不恃,生而不有;禅的「不死句下」,是不为言语所困;所以释尊说法四十九年,未曾说得一句,宗门更直说「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
语言文字是指月之指,是载人之舟,学人因指、因舟而得亲近彼岸,但不可执指为月,不可以舟为岸,能如此,就得文字般若。
摄受文字的要能不执,讲述文字的更得如此。知道自己所言所指,即便再如何圆满精邃,毕竟非那「照天照地第一月」,更也知种种一切,原都妄心所造,只在此以更多不同向度之参照,示之众生,一般人在此固可能只如盲人摸象,仅得一端,但有缘者若能会而观之,亦有更多全相描摹之可能。
诚然,修行之证入,原可直取「向上一路」,原可直捣黄龙,但义学之铺衍,证量之观照,亦可使学人不致盲修瞎练,对初机者尤好应缘。而就此,军军之有这本访谈录也就极其必要与自然。
必要与自然,在军军,作为一「弱水三千,只取涅槃」这般只画涅槃的行者,尽管对涅槃之像可以直面全体地领略,由是乃以画涅槃为终生职志,但「信为能入,智为能度」,在直观的情性相应外,要将涅槃像更深地现于世人之前,也就只能更广垠、更深入地在此观照反刍,于是,从宗长、法师、居士、哲人、学者诸方汲取更多对涅槃的观照,乃必要而自然。
必要与自然,对佛子,乃至广大的修行人亦然。涅槃,这现世中直现的圆满究竟,毕竟是最核心、最贴切的一场觉者示现,前辈与其他行者如何观照于此,固必深深触动学人,而由此种种观照,学人亦就更能勘验自己在办道路上的虚实。
观照反刍、触动勘验,正须从各种向度琢磨。于是,访谈者何只有不同身分、不同宗派之行者学人,立言之处,其基点更就从义学到实证,从感性的直领到哲思的辩证。由是,所指虽是第二月,但此第二月,恰如千江之水的千江月,何只能让你知月的实然存在,在机缘成熟下,你一转身,一回眸,一抬头,一望眼,也就得亲证亲见那「第一月」。
身为禅家,军军曾以涅槃提问,我以禅举不二,所以「说身无常」,却「不说乐于涅槃」,「说身是苦」却「不说厌离于身」,因说乐于、厌离,就又落入「二元的颠倒」。所以禅家说涅槃,也就只在无常之中「直显」涅槃的境界,而非在无常之外,另立一个涅槃,就如此,宗门向来少有涅槃这样的主题观照,尤其不在此作义理式的铺衍。
但如此说,并不代表禅就离涅槃最远,恰恰相反,于现世中直示超越,正是禅最与涅槃相近之处。世尊的涅槃固以「舍寿」而示「不受后有」,但究竟证道,其实也就无处不是涅槃,只是死生的示现是现世最后一次,也是常人最罣碍之处的示现,这「无余涅槃」乃有它不可替代的意义。
说死生示现,禅家的风光最接近佛陀的涅槃,在此或大美,或气概,或游戏,或平常,不似他教之神异,只以此岸之姿,直启寻常生命之疑情:原来,可以如此直就解脱!
在此,说气概,是无学祖元在元军刀剑临颈时吟出的:
干坤无地卓孤笻,喜得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说游戏,是妙普性空庵主自做木盆,放流而逝的:
坐脱立亡,不若水葬;
一省柴烧,二省开圹。
撒手便行,不妨快畅;
谁是知音,船子和尚。
高风难继百千年,一曲渔歌少人唱!
这是禅家「有无具遣、佛魔同扫」的风光,但禅还有「现前直领、全然即是」的一面。
在此,直领诗意的是天童宏智:
梦幻空华,六十七年;
白鸟淹没,秋水连天。
平常无事的是比丘尼法海:
霜天云雾结,山月冷涵辉;
夜接故乡信,晓行人不知。
对道人,「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这诗意,这平常,更似佛之涅槃,深体之,触动犹深。而这触动,更就以佛之涅槃像世世代代垂诸学人。
谈这触动,近现代亦有如此示现者:弘一的圆寂,吉祥而卧。我自己就曾遇见多位未曾有道心、善于思辨存疑的知识分子,因看到「人,竟可如此!」而幡然转身。
就如此,释尊的涅槃虽远,好在有涅槃像的传世;历史的涅槃像虽远,好在当世还有持续造涅槃像者,持续观照涅槃实义者。
正因这画涅槃像,正因这集涅槃观,禅家之我亦应缘聊充指月之一指耳!
是为之序!
二○一九年一月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