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唤醒沉睡的爱,生命接力重生 十二年前,家母积劳成疾,导致严重胃病、心脏病、深度忧郁症、间歇性唿吸停止、睡眠障碍等,多方求医无效,濒临绝境。我于是放下所有工作,打算专心陪伴母亲面对「临终」。为分散她深度忧郁的焦虑,我从早到晚不停地跟她讲话,提振她的精神,每天似乎都是最后决战。如此和母亲朝夕相处半年多,没想到母亲的状况竟慢慢好转。
有一天,母亲大梦初醒般、突然对我说,各种病苦其实是自己身心不良习惯累积的后果,如果这次她能过鬼门关,余生一定要重新生活。
十多年来,母亲以顽强的意志步步走出病苦,如今年近八旬,身心日益安详,不断展现精彩的生命力。
陪母亲经历这场生死大考后,我也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生命及死亡问题。以现今一般平均寿命来算,我也只能再活三十年左右,大约一万天,死亡并非遥远的未来,我必须开始接受、正视、尊重死亡,探索「死亡」;进而思考:我为何而来?为什么活着?人生究竟圆满的「活法」是什么?
承蒙不可思议的因缘,我有机会赴日本各地参访,并向代表「匠人精神」的秋山利辉先生、「扫除道」开创先锋键山秀三郎先生、自然疗法大家东城百合子老师等多位「平常日用皆道」的高人,学习如何究竟地生活。
三年前就听说日本有位矢志追随「德蕾莎修女」的柴田久美子女士,发愿助人善终,已有两百多人在她怀抱中平静辞世。作为处理死亡(与生命)相当有经验的人,是如何理解死亡的?又如何面对着死亡而生活?带着这样的问题,二○一八年四月,我第一次见到了柴田老师。
本来想像柴田老师强壮无比,不料她身型娇小、气质飘逸,握手时甚至错觉她轻得快浮在空中。她永远面带温暖、慈爱、亲切的笑容,双眼时常笑得瞇成细缝,让人一靠近就不知不觉放松,很快被特殊的气场融化。
柴田老师曾让我体验一下「临终关怀」。我按指引坐在榻榻米地板上,然后躺下,把头枕在柴田老师的腿上,静默止语。柴田老师轻声提示我,观照自己的唿吸,她似乎也在调整自己的唿吸。几分钟后,我杂念消失,只听到自己的唿吸和她的唿吸同频,心跳也一起律动。
这时,柴田老师以丰富的现实经验说明:「通常再『难死』的人,到了这样『同命运、共唿吸』的状态,身体会越来越软,面容全然放松,表情柔和,此时就表示这个人即将撒手离去了。」
柴田老师出生于日本素有「神话故乡」之称的岛根县出云市。从小常随妈妈去神社参拜、看妈妈佈施残疾穷人;爸爸则教导她「言语有灵」,必须谨慎遣词用字、言而有信。幼年她常因哮喘发作而透不过气。小学四年级有一次严重发作,妈妈担心得整夜一直抱着她,半夜累得打盹了,而她醒着在寂静中感受妈妈怀抱的温暖和唿吸的轻柔,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母爱,沉浸于幸福喜悦之中。剎时,她有一种特殊体验,感觉「灵魂」离开身体,飘到天花板上,如一只眼睛静静注视母亲这样抱着自己。期间来巡房的医生说当夜是危险期,但她毫不害怕,宛如进入另一个美好世界。从那时起,她不再恐惧死亡了。
后来她和一般人一样长大、成家立业。因个性倾向,她力求事事完美,但家庭和事业难以平衡,以致长期处于焦虑不安、左右为难又自责的恶性循环,最终对生命失去热情,甚至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选择──自杀,所幸被救回一命,然而婚姻随之告终,与三个孩子就此分离。她心绪一片灰暗,什么也没带便离家出走了。
尔后,她与第二任丈夫重新创业,奈何生意一直不好,经营得很辛苦。有一年耶诞节,她决定将当天营业额全数捐给老人之家,没想到店员比平常更有活力,营业额很高,客人和媒体好评如潮,一股久违的暖意涌上了她心头。某日半夜就寝前,突然听到一个莫名的声音说:「爱,才是活着的意义!」(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德蕾莎修女的话语)那声音如此清楚,让她惊坐而起,但环顾四周,不见人影,唯脚边隐约有一缕光,闪闪发亮。当下某些被遗忘的东西又瞬间恢复。「我的心被照亮了,一片晴空万里,一切不安消逝无踪。」隔天早上,她关了店,决定遵循「上天的隐喻」重新生活。
一九九三年,怀抱着让老人幸福善终这个理想,她开始去养老院担任看护,然而却目睹了许多悲惨的现实:在延续生命的名义下,许多人最后被送进医院里、全身插满管子,即使是私立的高级老人之家,也没有平静地死去的自由。她因而决心去没有医院的离岛,在那里帮助人们实现「人生最后1%的幸福」──善终。
最初无人光顾,第二年,她接到电话,妈妈要请她为自己的善终做守护。就这样,妈妈成了她全心投入善终守护工作的第一位服务对象。两星期时间里,母女俩朝夕相处,这次换成了她日夜怀抱着母亲。最后妈妈走的时候,如婴儿般洁净,还带着微笑,让家人都深感幸福。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下开创的善终守护事业,无人理解、乏人问津,是妈妈的无条件支持鼓舞了她,也是妈妈以亲身教导了她善终守护的深意。虽然创业快速耗尽积蓄,接着发现罹癌,第二次婚姻又宣告破灭,一连串打击接踵而至,但这次柴田老师没丝毫退缩,因为心中的「爱」已然觉醒,「传递爱」成为她活着、并奋斗不息的源源动力;妈妈幸福的善终更是她的护佑。
凭着这份真诚信念,柴田老师渐渐和岛上老人建立了互信,亲如家人,她创立的「平安之家」以二十四小时家庭式照顾,提供岛上老人家善终陪伴服务,也终于实现她「让人在温暖怀抱里以道谢互相告别」的理想。
另一方面,孤岛独居的日子清贫简单,不知不觉间也中止了过去混乱生活的恶性循环,让她在严格自律的作息里,更进一步坚定报恩的愿力与行动,并与离散的子女重新且从心联系。
日本近年每年死亡人数都超过百万,且正逢婴儿潮世代凋零而呈增加趋势。柴田久美子深感善终守护的工作责任越来越大,因而毅然离开本想终老的小岛,把目光投向了全日本。八年来她奔走日本各地,相继成立了日本善终守护会和另外六个善终研究机构,在日本各地培养了三百五十位善终守护师,目前正在冈山建立服务社区的善终守护系统和善终守护师培养基地,希望能在二○二五年前,为日本培养出一千位善终守护师。
二○一六年前,柴田老师第三度罹癌,她认为这是老天提醒她要加快步伐。为此,她设立了更远大的目标,要让日本全民接受生死观的教育。二○一八年八月,我和她再度见面时,她正计画拍摄一部电影,以唤醒日本民众及朝野上下对善终议题的重视。二○一九年三月十日在电影首映会上,我有感而发:「柴田老师用她天使般的爱,唤醒了我们心中本自圆满的爱。我深受感动和启发──超越自我惯性,让爱重生,活出爱的每一天。柴田老师不但超越癌症,还把爱带给自己和身边每一个人,桃李满天下,正是爱能激发生命活力的见证。」
过去几十年,我经历了中国大陆、港台、美国、日本等地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发现华文世界对于死亡的教育和关怀,除了少部分地区和少数人,一般来都相当忌讳、回避,遭逢家人病危临终,第一个念头总是快送进医院,似乎这样才可安心了事,但其实许多临终者及其亲属,大都无奈地在医院陷入恐慌悲痛的绝境。生死这堂课人人迟早都得上,有人用自己的生命上课,有人从亲人身上学习,这些都是深刻的体验。
我曾从书上找答案,但认识不深刻,通过和柴田老师多次的交流学习,我体会到人出生时就已註定死亡,但死亡并非丧事,也不是喜事,而是一件「死去活来、生命接力」的庄严大事。这一生一次的死亡正是「向死而生」的机会──从沉睡的爱中醒来,亡者「往生」,生者「重生」。「善终」并非无痛无病而死,有病有痛也可善终,关键在生死观明确、正念分明,临终可以很庄重也很尊严。
我们可以和柴田老师一样,由自己或亲人的生死考验中,转化并提升这无从逃避的境遇。人生谢幕时,人们会把生命的能量交接下去,那种场面不是悲伤,而是充满爱与喜悦的时光。
柴田老师相信「人人皆可得的一份理所当然的幸福,那就是在怀抱中出生,也在怀抱中死去。」受柴田老师大爱大愿的感召,以及祝福我年近八旬的父母和天下父母都能善终的心愿,还有对自己「重生」的感恩之情,我发起成立「善终守护传习中心」,期盼一石击起千层浪。
诸君手上这本书,是一本经验过数百次临终现场、与数百位「归人」携手合作才完成的书。这本书对愿意探讨人如何活得幸福快乐、死得平安自在的读者朋友,一定有所帮助。中国大陆和港澳台地区都开始步入老龄社会,希望此书能唤起华文世界更多人对「善终」的重视,甚至激发有识之士一起来探索实践家庭和社会的「善终守护」。
梁正中(「善终守护传习中心」发起人)
前言
在被爱的氛围中与世长辞 所谓「善终守护师」(看取り士),意即为临终者做「守护」的人。
我先在老人安养院和居家照护机构工作了十几年,二○○二年正式投入为临终者守护的志业,但到二○一二才开始用「善终守护」这个名称。「善终守护师」因而首度在日本成为一种「职业」。
随着高龄社会的来临,独居而「孤独死」的人数增多,善终守护师这工作显然有其必要。
善终守护师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那就是对想在自宅或其它希望地点临终的人,提供二十四小时的陪伴,支持他们平安踏上归途。
为了让临终者幸福地渡过最后日子,不余懊悔,我们会与本人商量从终末治疗(已无复原可能性)到入殓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并与遗族们一起做最后守护送行。换句话说,就是让临终者依自己意愿的方式踏上归路。
具体内容包括与医师联络协调、安排墓园、葬仪告别式……,安排、企划在何处以什么样的方式迎向人生终点等等。
善终守护师在现场的工作有四项重点:
一、与临终者肌肤抚触;二、不断演练「倾听」、「复述」、「沈默」;三、不断以「没事,没关系!」来安慰问候;四、与临终者「同步唿吸」。大概可以说是让人幸福归去的「制作人」吧!
「善终守护师」必须设身处地为临终者着想,才能稳稳接住临终者的意念、爱及能量,再把那生命的接力棒转交给遗属。
临终守护现场往往会出现奇蹟,但那其实不是奇蹟,只是冥冥中似乎所有事都早有巧妙安排。
父亲之死是我从事善终守护师的原点。那是小学六年级的初春,我最亲爱的父亲因胃癌只剩三个月余命。房里的纸门透着微光,许多大人围着卧病在床的父亲。他跟每一个人道谢,最后握住么女我的手,微笑着说:「谢谢妳,小久」。不久,他的手开始冷了、硬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那次让我经验到死亡的动人,父亲以自己的死来教我人生最重要的东西。
我尊敬的德雷莎修女曾说:「即使人生有99%不幸,当临终时能获得1%的幸福,这样的人生就算是幸福的。」自从听到这名言,我便立志要让所有临终者在被爱的氛围中辞世,为了这个志愿,我从二十年多前开始投入行动。
那时,我先去都会的高级养老院就职,但那些养老院过度依赖医疗体制,老人家无法按自己意愿善终。我在那里看到很多老人只能凝视着眼前的白墙死去,与他们告别时真是伤心。那时我就想,若要改变这种惨状,唯有去无医疗资源的离岛小村才能实践我追求的幸福善终。
一九九八年,我来到人口只有六百且无医院的岛根县离岛知夫里,在那里做了四年的「居家看护」。而后,二○○二年我在那里成立了专门从事善终守护的「平安之家」(なごみの里),收容服务那些希望不靠医疗设施支援而善终的老人。
就像人出生时、让母亲环抱在手臂里一般,当我经验过用双手环抱着临终者,才发现他们教给我无数宝贵的事。现在,我在冈山市设有据点,为那些被宣告来日无多的人提供到入殓前的善终服务;此外也组织善终守护志工(善终守护天使)团队。
每个人都拥有灵魂的能量,不论那个人身负的障碍有多么严重,亦或是失智者,也都是一样的。漫长人生谢幕时,人们会把生命的能量交接下去,那种场面绝非悲伤,而是充满爱与喜悦的时光。
有一天,我收到一张贺年片,上头写着:「我罹患癌症第五期,已处分掉两间房子中的一间,决定不再接受医院治疗了。比较困扰的是,虽然觉悟到死亡将近,但人死后无法自力走进棺材,期盼妳能给我建议。」
我很快打电话约那位女士见面,并约好若有状况,会请名古屋的善终守护师立即前往支援。她感谢地紧握着我的手说:「柴田老师,多亏妳来我这里,有妳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可以放心地渡过最后的日子了!」
把一切交託我们、决定在自宅踏上归途的她,表现出凛然、无眷恋的态度,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鼓励。最后在我臂弯嚥下最后一口气的临终人,往往会用「身体」教导我许多充满尊严的生命智慧,我想把这些宝贵的经验分享给更多人。
这是一本传承「归人心境」的书,探讨人如何死得幸福。这是一本经验过无数临终现场、与无数「归人」合作才能完成的书。我期盼它能对希望掌握自己幸福善终的人有帮助。
日本团块世代(战后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世代)已进入亟需善终守护师的时节了,目前日本每年约有一百一十万名往生者,由于团块世代的「加入」,今后每年死亡人数将增至一百六十万到一百八十万人,显然已迎向「多死社会」,我们善终守护师的工作责任可谓愈来愈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