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反覆的嫌犯自白、从未出现过的凶器……真相,是这起案子的第三个死者。在真相之后,是赏罚问题,但要在司法里面找到正义,怎么会这么难?
又经过八年的努力与煎熬,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于二○一二年八月三十一日获判无罪,全案定谳。最终判决採用李昌钰博士的现场重建,认为汐止血案现场狭窄,不可能容纳四个人同时行兇;全案应是一个兇手、一把兇刀所造成,与苏建和等三人无关。
与作者张娟芬讨论的时候,我们同时想到了法律最矛盾之处:法律只是社会最低限度的保障,但人们总是冀望法律明辨是非善恶。一边质疑司法的不公,同时却又深深地依赖法律为我们说清楚谁对谁错。而夹在这种期望与失望之间的我们,最终会为这样的落差感到疲倦。究竟我们该将法律摆在什么样的位置?这个社会会有包青天吗?或者,我们需要重新去釐定法律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
苏建和案是张娟芬参与社会运动的转折点,因为这个案子,她将视野放到了司法改革以及废除死刑的诉求。二○○四年撰写《无彩青春》时,张娟芬试图从堆叠了十多年的卷宗里,疏理出苏案的面貌,并潜藏她对于司法制度漏洞的抗议。二○一三年《无彩青春》重新出版,我们则希望将问题拉大一些:可不可以透过苏案,让我们用更多元的角度来思考司法?思考死刑?
如果你对死刑还没有想法,或者你明确支持或反对废死,都希望可以花一点时间阅读《无彩青春》。《无彩青春》存在的意义并非劝说人支持废除死刑,而是告诉我们三位极可能没有犯下杀人罪的青少年在法庭迷途二十年的故事,这之间他们被判多次死刑,遇见许多人要替他们伸冤,在绝望与怀抱希望之间游盪、丧失信念后复又得到救援,他们的故事透露出法律的漏洞、司法尚需改进的空间,以及最脆弱的人性。
这个故事里的警察是否有错?检察官是否有错?承认杀人的苏建和等三人又有错吗?(甚或是有罪吗?)答案在每人的心中自有定论。我们只是希望透过重现苏案,能让我们有更多的空间去思考:法律是什么?法律及社会有何需要我们推动改进之处?如果让我们重新思考死刑,我们可以怎么想?死刑背后所代表的人权,甚或是社会对于人权的观念,还有可以调整的空间吗?
在新版序言里,张娟芬写到撰写本书的初衷:「我深受震动,觉得苏案也应做如是观:在不正义之中追问更深刻的问题。于是我决定写《无彩青春》。」
这简短的句子,正是《无彩青春》一书始终存在的原因:它不仅记录台湾司法史上的转捩点,更代表的一个多方面思考的可能。
作者简介
张娟芬
台大社会系毕业,丹麦阿胡斯大学与德国汉堡大学联合授与新闻学硕士。虽参与社会运动多年,但在苏建和案之前,她对于死刑没有支持亦无反对,深入苏案后,张娟芬改变了关注司法的角度,重视人权议题,并在撰写《杀戮的艰难》时决定支持废死。
她的作品曾获中国时报十大好书、联合报年度选书、台湾文学奖。现专职写作,并准备攻读博士班,着有《姊妹戏墙》、《爱的自由式》、《无彩青春》、《走进泥巴国》、《杀戮的艰难》等书。
新版序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第一章 跳过他自己
第二章 恶战的序幕
第三章 黑洞随便说
第四章 证据不说话
第五章 我所言庭上不相信
第六章 看破看不破
第七章 苏爸的消逝
第八章 梦幻队伍
第九章 包青天与王迎先
第十章 枯萎的记忆
第十一章 自白的魔咒
第十二章 隧道症候群
第十三章 青春降灵会
第十四章 如果、如果、如果
第十五章 法医没听懂
第十六章 扮猪吃老虎
第十七章 法官排行榜
第十八章 唯一做错的事
第十九章 干涩的泪眼
第二十章 雾中风景
第二十一章 深山水远
后记
附录 苏案大事记
新版序
少年Pi的奇幻漂流
就像甘蓝菜被反覆加热端上餐桌,
凡人在无尽的重复里受尽了折磨。
--罗马作家朱凡诺(Juvenal)
1
第一次被判死刑的时候,庄林勋十九岁。他说,「哪有可能!」那是年轻受冤的愤愤不平。
第一次被判无罪的时候,庄林勋三十一岁。他想:「哪有可能?」那是饱受折磨以后,微近中年的不敢相信。
从十九岁到三十一岁,庄林勋、苏建和、刘秉郎坐了十二年牢。初解严的台湾,大家一方面认为没有了戒严,社会会乱,所以要治乱世用重典;另一方面认为戒严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冤假错案了,所以作奸犯科被判死刑的,都应该杀。
他们三人背负的罪名是杀人、强盗、强姦,正是大家认为该杀的那几类。于是他们认真写了遗书,清空牢房里的东西,准备了「上路」的衣服。他们列名死囚名单长达五年,时时惊险,最后居然生还,简直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
他们三人的共同履历如下:
2
苏案是很多人关心司法改革的起点,对我来说也是如此。一九九九年,顾玉珍在当台权会祕书长,为了唤起更多人对苏案的注意与了解,办了「作家探监」活动。回来以后,我写了〈飞入寻常百姓家〉:
时差。九五年就三审定谳了的三名死刑犯,拖着金属沉重的撞击声来到了九九年。去土城探监两次,眼前是三条随时可以被取消的人命,三个早已被宣告应该消逝的形体。枪声都响过了,我闻到火药击发的烟硝味,子弹划过空气嘶嘶飞行,慢动作。时间是借来的,却不知道到底借到了多少。拿一把尺,循着子弹行进的方向往前画虚线,单薄的胸膛跳动的心就在不远处。虚线中的空白串起成为实线的时候,三个生命就将断裂成为虚空。
那好像不是活着,而是暂时还没死。那好像不是生命,而是类死亡,类鬼魂。抢在某种时差里,我们会面,进行幽冥两隔的交谈。
当苍白的面容与我相对,我很自然的去寻找他们与我的关连性。我们年龄相近,他们小我两岁。被捕的时候才十八、九岁,如果没有冤案的发生,我们不会相见,彼此的生命也不会因此感到缺憾可惜。如今我们还是在冤案的前提下相见了,无法忽视这个前提,却很想忽视。第一次见面,我一点都不想问案情,狱中八年,他们说过上千次吧,生命不该只剩下这个。只想若无其事说一点有的没有的,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不动声色的,悄悄收藏一枚微笑。
回来以后的几天,看了台权会寄来的资料,觉得这真是个政治威权残留下来的最后冤狱,经典的。营救行动却尽其所能的汇聚了法界专业人士、社会运动者与「社会名流」,就一个社会事件的行销而言,差不多也是经典了。台权会的朋友问一位参与营救的法界人士:「您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没有!」很难反驳。纵然不想承认。
于是我每天傍晚爬到阳台上高高蹲踞,看着天色的变化直到夜晚正式来临,山间有时静默,有时唿啸,我希望自己强壮,能够平静柔和,什么都不计较。悲沉的心念有这样的人间美景安慰着,很够了,很奢侈了。傍晚是一天中令我明确感到外在世界存在的时刻,天光递移的韵律外于你我意志,外于人世红尘,「和谐、美丽、敏感、优雅」。山间晶莹的亮着灯火,那么谦和节制,天色尚明时一灯如豆,夜色深重时也一灯如豆。很够了,足以令我善良的微笑。
或许因为这样,我开始想忘记他们。第二次探监,带了一些怪里怪气的书去给他们看,仍然感觉到自己很想忽视那迫在胸前的死亡,狱中八年了,判死刑四年了,这样一个人会不会逐渐习惯自己鬼魂一般的存在?我幻想跳过一条河,直接来到他们获得重生的日子,看见他们以清白之身成为社会新鲜人,我为那样的他们挑选着书籍。当他们又拖着沉重的镣铐走进会客室的时候,我假装一切都已完成,时差被消泯了,子弹被收回了,河被跳过了,我假装天地静好,大家身轻如燕,嘻皮笑脸。
一转身走开,我就忘记了他们,只看见魂飞魄散的一只鬼,曾经为社运写过柔情蜜意的文字,也写过剑拔弩张的文字,如今静默无言,哑着。这是另外一重时差,我们失之交臂,没有在彼此斗志高昂武功高强之际并肩作战,所以幽冥两隔。他们三人其实以各自的方式怀抱着存活的信心,专注的营救自己,冤狱是人生中的歧出,不知道最后会通往哪里,但旅程中哺餵着对生命的渴望。只有我在河的这一岸远眺,看着夜幕低垂。
带着期望幻想这就是最后一眼,以后三人冤情昭雪,世界辽阔起来,生命终于填进了那些原本就该有的,即使俗事多么无味,情愁多么无谓,都好。我们终将痛快相忘,因为不必记得,也许素面相见。也许我们在路上擦撞路边吵架,互相干谯一番绝尘而去,心底暗暗奇怪这哪里来的俗辣怎么有点面熟咧。连那样都好。所谓人生哪,不过是飞入寻常百姓家。在那里,时间是自己的,不用借。
再审宣判的那天,我不敢面对现实。我上了公车,司机在听广播,讲话的是当时的司改会执行长林静萍。从她的只字片语,我拼凑猜测着到底是判有罪还是判无罪,一个后知后觉的人,紧张着担忧着那个已经宣布了的判决。晚上手握着遥控器,一台转过一台,眼泪终于流下。
那阵子恰好读了苏晓康的《离魂历劫自序》。他在六四之后流亡美国,全家经历了严重车祸。回顾这一切,他自省:「我只有浅薄的公平索求,不懂得不公平是更深刻的问题。」我深受震动,觉得苏案也应做如是观:在不正义之中追问更深刻的问题。于是我决定写《无彩青春》。
3
《无彩青春》于二○○四年出版之后,苏案的审判还继续进行,直到二○一二年,终于无罪定谳。其间有几件事情,值得在这里更新补充。
苏案最关键的证据,是刑事鑑识专家李昌钰所做的现场重建。他的鑑定报告指出,现场墙面血液喷溅完整,可见行兇时没有人站在旁边。现场空间狭小,如果有四个人挥刀勐砍,一定会不小心砍伤彼此,因此推断兇手应该只有一人。李昌钰推断可能的行兇动线,与王文孝「一人犯案」的初供,细节完全相符。
苏案的第一份无罪判决(二○○三年)是一份妥协色彩浓厚的判决。对于三人是否被刑求,判决说不能确定;到底几个人犯案、几把兇刀,也不确定。在一团迷雾之中,「罪疑唯轻」,从轻发落罢。就形式上来看,这份判决将死刑案件逆转改判无罪,堪称石破天惊。从内容上来看,它採取折衷策略,无助于釐清事实。所以我写道:「人放出来了,但真相还在坐牢。」
苏案的第二份无罪判决(二○一○年)有两个突破。第一是认定苏建和有被刑求。自白既是刑求所得,当然不具证据能力;这对于日后的冤狱赔偿尤其重要。第二是採用李昌钰的鑑定报告,认为应是一人犯案、一把兇刀。苏案的第三份无罪判决(二○一二年)也持相同立场,并且更进一步地否定法医研究所「四人犯案、四把兇刀」的鑑定报告,认为它没有证据能力。
李昌钰的鑑定报告,用3D电脑动画作成短片以后,相当程度的还原了现场。刑事鑑识的门外汉看了动画也能够身历其境,体会到多人犯案之不可能。直到李昌钰的鑑定报告,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才真正重获清白。
无罪定谳以后,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向法院提起刑事补偿的请求。四千一百七十日的冤枉,应当如何计价?依据《刑事补偿法》,每日补偿金额最高五千元,例如江国庆案就依五千元计算。结果高等法院裁定补偿苏建和等人每日一千二百元至一千三百元不等,理由是三人当年被羁押的时候学历不高、收入不丰。
当年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才十九岁,就被国家抓起来、关到牢里去、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关十几年,当然无法继续唸书与工作啊!现在国家倒反过来说,你的青春不值这么多钱。这就好像一个讨厌鬼在超级市场里,拆开一支冰棒就吃起来,店员要求他付帐,他却说:「我只愿意付半价,因为这枝冰棒已经被咬过了。」
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的生命里,确实留下齿痕。请问,冰棒是谁咬的?
4
苏案关键性地影响了我对死刑的看法。以前只知道司法「应该」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直到苏案,我才看见司法「实际」上不是这么一回事。国家的刑罚,只要一不小心,就不是正义。
二十一年来,苏建和案经历了两阶段审理,所受待遇截然不同。第一阶段是案发的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死刑定谳,依照当年的法庭实务,检察官从不到庭,法官与检察官角色模煳难辨,理应中立的裁判者,往往情不自禁下场扮演追诉者的角色,予人「球员兼裁判」之讥。
第二阶段是二○○○年开启再审到二○一二年无罪定谳。这时候苏案已经是各界瞩目的指标性案件,享有司法的最高规格待遇。二○○三年刑事诉讼法大幅修正,更是一个分水岭。苏案再审以后,到庭执行公诉职务的检察官均是一时之选。然而弹指之间,已经有两位明星级的检察官官司缠身。
李进诚在苏案再审时担任检察官。他于二○○五年荣升金管会检查局局长,随即涉入喧腾一时的「股市秃鹰案」。二审法院认定,李进诚放出对劲永公司不利的消息给联合报记者高年亿,导致劲永股价大跌,李进诚的友人早已放空劲永公司股票,即趁此机会低价回补。李进诚于二○○八年依贪污治罪条例被判九年六个月有期徒刑,全案尚在进行。
更一与更二审的公诉检察官是陈玉珍。特侦组调查发现,陈玉珍检察官以职务之便向电玩业者索贿两千多万,依违背职务收贿罪起诉。收押多时之后,陈玉珍一审时当庭认罪。案件还在进行中。
我常戏称法庭旁听是「无聊体验营」。想像你正在看好莱坞电影的法庭戏,但是是毛片,一刀未剪,冗长、单调、焦点涣散。缠讼多年的案件大多呈现类似的样貌:重复已经饱和,正义仍然稀薄。
只要有李进诚与陈玉珍在,法庭便稍减无聊,因为他们都颇擅长表演。否则的话,不难发现听众眼神呆滞空茫,视线凝结在苏建和、刘秉郎和庄林勋的后脑勺。最长方形的头是苏建和,最正方形的头是庄林勋,介于两者之间、比较圆的头是刘秉郎。
每一次开庭都有类似的疲惫感:这个空间里有的是不断重复与互相算计,「正义」的追寻所剩无多。法庭是检辩双方法律技术的竞技场。最神圣的正义殿堂也无法避免意义的凋零,弔诡的是我们却非如此不可。
5
立法院旁边的济南长老教会,是苏案救援的一个历史地点。他们死刑定谳以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所有救济途径轮流碰壁,司法的纠错机制完全失灵。救援团体决定每日定点绕行,地点就选定这个古朴美丽的红砖小教堂。听说有时候小猫两三只,凄风苦雨,静走变成苦行。最后,苏案如愿再审,救援小队走进台湾高等法院第一法庭,光荣结束二百一十五天的静走。
约莫十年以后,苏案又在济南长老教会办活动。小小的露天广场,温暖的音乐与灯光,竟然来了一百多人。高中生穿着制服来,围着苏建和、刘秉郎、庄林勋;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坐在板凳上,不离不弃,直到最后。椰子树高高撑起,在风里摇曳,沙沙作响。我真希望当年那坚持静走的两三只小猫能够知道,现在随便就叫来一百多人了。
救援团体带着他们三人从最南到最北,最后剪成的短片再怎么阳春也令我激动,那些路上随便一句「你就是那个苏建和喔?加油!」都多么珍贵。忘记是哪一年,台北捷运初通车,苏建和他们三个还在牢里,最大愿望是想坐捷运。于是我们带着他们的人形立牌去坐捷运。我们在捷运上分发文宣,一位乘客接过以后,愤怒的退还:「我才不要拿,你们都替兇手讲话!」
曾经,他们不在,他们只是三个纸板。曾经,我们努力解释,人家也不要听。现在,苏建和可以有模有样的谈法律了,有一回收到他的email,署名只签个「苏」,我乍看以为那是苏友辰律师写来的,细看才知是苏建和。刘秉郎被问到如果没有出境的限制要去哪里玩,他说没有想去哪里,「我们三个都一样,自从出来以后,我们都很想回家。即使只是几天而已,我很快就觉得,好想回家喔。」庄林勋得努力才能把下垂的嘴角往上扬。救援团体的人说,这一趟从南到北好累,可是带庄林勋走出来,他改变很多,单单这个部分就值得了。
我知道谁不在:卢正不在,江国庆不在,郑性泽不在,邱和顺不在,徐自强不在……只看苏建和案,觉得他们三人倒楣到不行;再看别的冤案,会羡慕苏建和他们三个怎么那么幸运。
用过去的记忆比对着现在的进步。那或许就可以滋养自己,不再多问什么而继续顽斗下去。做就是了,看有什么把戏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就是,顽斗到底。
每一次重复都有崭新的意义,
引领你向神靠近一步又一步。
--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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