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赖喇嘛序言 当今整个西方世界对佛教的兴趣正方兴未艾且广为流行,佛教因而遭逢了新文化与新语言。在这种情况下,经由对佛陀教法具有深广了解的学者与修行者来传承佛法,就显得非常重要,因为这是维护佛法的纯净性与正统性的唯一方式。这位我已认识超过五十年的学问僧--伦珠梭巴格西,正是一位如此俱格俱德的老师。梭巴格西做为一位学者和学者的老师,同时也是好几百位西方学生的佛教导师与带领者,以及自身更是纯净僧人传统的持有者等等的贡献,他一直都是图博佛教文化的典范代表。我在拉萨接受格西学位考试的最后阶段中,他是少数被选来在我辩经时向我提问的最优秀学僧之一。
在我的鼓励之下,他在1962年前往美国。由于随后机缘的发展,他受邀到威斯康辛大学教书,成为美国大学中首先教授西藏语言的少数老师之一。在其后担任教授超过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教导出了许多位当前美国佛学研究的学者。这位远从图博来的人得以晋升到西方学术成就的最高层级,最主要是基于他个人在图博所接受的僧院教育和自身所俱备的功德之缘故,这正是我之所以要恭贺表扬梭巴格西的理由。
我希望这本记录梭巴格西模范生活的引人入胜记事,能使感兴趣的读者更深刻了解并且感恩他所成就的一切,同时也能更加认识和体会图博佛教僧院教育所具有的价值。
第十四世达赖喇嘛
丹增嘉措
2012年9月20日
中译者导读
任运安忍于善德法智的自力现证解脱行道 这篇导读的题目看似冗长而艰深,也许你会问为何不用几个明显易懂铿锵有力的字做标题就好,反而要把这一连串佛法专门术语堆叠在一起,连读起来都有点拗口呢?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本书的副标题「伦珠梭巴格西自传」的意译:藏文的「伦珠」是任运成就的意思;「梭巴」是指安住忍耐;「格西」就是大家熟知的善知识,意指拥有善德及佛法智识的修行者;「自传」当然就是自述的行传,然而这里所说的行传并非是一般人的生平纪录而已,而是描述已被公认为大师的作者本人依自身修学之力而现证的解脱行道。我认为这个标题可以做为认识伦珠梭巴格西仁波切一生行谊的总括纲要,你只要读完这本书,应该也能自然而然感同身受。
本书是作者伦珠梭巴格西在他八十几岁时回顾自己一生修学历程所叙述的传记。解脱行传(Namthar)在图博文学的类别中有其特殊性,通常都是大师的弟子依亲身所见,加上广泛蒐集可信听闻而写成的传世记事,等同于汉传佛教中的高僧传。在藏传佛教的传统中,由他人写作的解脱行传着重出生、入道、证悟、弘法、圆寂等神异非凡事件的描述,有时难免有基于深切信仰的夸大描述,难以显现传记主角的内心觉受与观点。但是由于自传是作者自述自着,不只在客观事实上比他人写作的传说要有更高的可信性,而且也包含了作者自显的心路历程,除了是记载某一段重大历史事件的史料文献外,也可作为相应于其所信仰的宗教真理之外显行为与内在开悟的见证,而且具有鼓舞读者走入正确修道方向的教授功能。伦珠梭巴格西这本自传《如梦觉醒》就是蕴涵上述诸多价值的一本现代圣者自述行传。
现年已达九十二岁高龄的伦珠梭巴格西仁波切是我的佛学指导教授与根本上师。我于1991年进入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佛学博士班研究所就读,由于选择攻读藏传佛教,自然就成为梭巴格西的学生。其后八年亲炙了格西既亲切又严谨的身教言教,在他从头教起诲人不倦的持续指导之下,才使我对藏传佛教的博大精深有所领略,尤其对格鲁派解经释论的理性严谨学风的了解,更是从格西朴实谦逊言行一致的悲智中得到最直接的印证。透过格西睿智耐心的逐步传授,让我从原本对藏传佛教的一无所知,慢慢体会到这个古典经院教理传承的浩瀚无边。
由于文化背景和先前学术训练的差距,我这段到西方取经的求学经验是一个颠簸辛苦的过程,在过完摸不着边际的第一年新生震撼教育后,我也曾萌发转学的念头,但由于格西没有放弃我这个资质鲁钝的学生,因而我从一位格西在大学指导的研究生,被他摄受为亲近的入室弟子,进而后来回国后有机会把他的纯净宝贵教法以中文译着传入汉地来,这真是我个人这一生最可贵的善缘和最大的福报。因此这次有此荣幸再把他此生自现的解脱行传译成中文,我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感恩之情,同时也有诚惶诚恐的任重道远之责,所以我也曾经踌躇不前,不敢以快笔将格西先前在图博苦学苦修后来劳心劳力把佛法传到西方的先锋开创法业迅速译完。我试图把翻译他这本自传的工作,当成是我更加深入认识我的根本上师一生修行历程的体悟之旅,是上师慈悲地再给我一次修习上师瑜伽的机会。
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心中总是有一个念头:既然这本自传是他走向解脱的精神旅程,在已述说的故事情节之下,必然埋藏有待深入探索的证悟印记,以及许多他没明说的隐微深义。其实动笔的困难之处不在文字的翻译,他所讲述的故事内容也很清楚明了,没有任何神祕隐晦之处,从他有记忆以来的童年依时间顺序讲到他的现状,最后还交待了他自己在圆寂以后对未来的期望。但这些表述的言词背后隐藏的深意是什么?他所叙说的故事反映了他多少内心的证悟?这些都是我们不能视之为当然的依文单面认定。就如格西自己在自传中所言:「看起来这里的美国人也只相信他们双眼亲身所见的事物,如果自己没看过,那就一定不存在,我们图博人不这样看。我们没有理由假定我们一直都可以看到存在于这世界上的每件事物,这世界上有许多事物是我们无法看见的。」这段话也适用于了解格西的一生。我们能从格西自述的生平故事中看到了什么深刻的启示?然后又有多少被我们轻忽错过的面向?
所以为了掌握梭巴格西自传的深层意义,我们不能光以现代主流实证科学思潮,只视这本传记为一位到西方传法的图博圣僧所撰述的人生纪录,可以做为在研究藏传佛教现代弘传史时引用参考的某一种客观史料,或是把这本具有另类趣味的书当做富含异国风情引人入胜的精神旅游文学读本,虽然本书的确具有这种功能与价值,这也是格西显现人间性的其中一个面向。
梭巴格西在本书中曾自谦说他不是一位伟大的瑜伽士,也非伟大的修行者,但是他喜欢教导佛法,他很高兴能跟有兴趣学习佛法的人们分享微薄的佛法知识。其实正因为有这种谦逊与奉献的态度,才正足以证明他已证悟实现了佛法的本质。格西说他的老师教导他过去印藏佛教伟大修行者的故事,这些圣者是献身宗教善德生活的典范,他从这些故事中学到了竭诚奉献和谦逊才是构成真实宗教修行生活的核心本质。所以用佛法的修道理论去了解梭巴格西的一生不啻是最适合的观点,也就是说我们应该进入梭巴格西做为一位藏传佛教高僧所具有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去了解他的一生,才能更贴近他那和而不同且圆融自在的高超圣洁人格特质。
根据世人对宗教的认识,神圣与凡俗是两种存在于世间的基本范畴,人们信仰宗教进行修道所求为何?一言以蔽之就是为了超凡入圣,这也是修学佛法的最终目的。由于圣人与凡夫在修道上属于不同的向度与层次,因此在佛教的教理论述与修行体制中,出家为僧都被认为是由凡转圣最直接和最有效的途径,特别是在首重出家主义的藏传佛教中,成为僧人不但是个人向上流动的追求,同时也为社会所赞赏和期许,进而可以取得图博文化最高价值的地位。佛法乃是痛苦轮回的唯一究竟解脱之道,这早已是图博人千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识与信仰,所以有幸出家修行被图博人视为无上的福报,这用格西在本书一开头所说的话就可以证明:「直到大约十岁以前,我经历了许多不幸,诸如意外事故、疾病以及好几次差点死掉的经验。但是在我开始过修行的宗教生活以后,情况就有所改变。当我进入佛寺后,马上就变得更健康更快乐,而且开始出现各种新契机,这对一个像我这样当时出生于图博乡下的普通人而言,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的事情。」
这种依戒、定、慧三学为学习主题的僧院教育是藏传佛教继承伟大的印度那烂陀学风的延续,图博从八世纪初建立桑耶寺以来,经过一千多年千锤百鍊的累积发展,到了二十世纪梭巴格西出家时,大型佛教寺院已经是典章兼备的完善高等教育机构,尤其以格鲁派三大寺的严格闻思修训练最为着称。进入寺院修学佛法,经由精进苦行积聚福慧资粮,进而成为显密融通的圣僧大成就者,是图博人最向往推崇的人生目标,这当然也反映了僧院体制与佛教文化在图博历史与社会中所佔有的至高地位。因此以僧院体制所规范安排的修学次第来理解梭巴格西的修道过程,就能精准地把佛教的教理论述和教学体制融通为一体,了解由凡入圣是一个渐进转化的修行过程,而寺院教育的目的就在于提供发心修行者最佳的学习环境。
梭巴格西于1923年出生于后藏日喀则附近的香县,是一对务农中年夫妇的独子。格西说他从大约十岁左右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一个僧人,一直向父母要求去佛寺出家。每当他拜访完佛寺回家后,在和村子中的其他小孩一起玩耍时,他会扮演寺院纠察师的角色,要求其他小孩的言行举止要像僧人一样,他甚至去找了一些红色或黄色的布做成某种僧袍穿在身上。其实这已经显现他决心入道修行的征兆,基于过去生纯净出世修行的习气,他对世俗在家生活完全没有兴趣,心中想的就只有想要出家为僧,这是他的纯净出离心。他父亲支持他的决定,随后他在藏区香甘丹秋廓寺出家,以他的舅舅为寺院根本师,此是他入道的开始。
以下我以大事纪的方式摘要整理梭巴格西的出家修道的重要里程碑:
一、1933年十岁发心出家,先在地方性的香甘丹秋廓寺受沙弥戒,接着背诵祈愿经文,然后开始学习基础因明的辩经方法,因为成绩优异,十八岁时被推荐到拉萨的色拉寺深造。
二、1941年进入色拉寺杰学院的藏巴康村学习,于三年后过二十岁成年时受比丘戒,修习藏传佛教各教派通学的显教五部大论,由于品学兼优获聘为康垄仁波切亲教师,加上出类拔萃的辩经表现得到小明学者与大明学者的荣誉,进而快速被拔擢到将会取得第一等拉然巴格西的拉然班中,并于1959年达赖喇嘛的格西考试中,荣获代表色拉寺杰学院向尊者提问的辩经人选。
三、1959年三月底追随达赖喇嘛流亡印度,在达尔豪西难民社区居住三年。1962年图博流亡政府首次举办的格西考试中得到第一等拉然巴格西的第一名,同年成为被达赖喇嘛派往外国的第一位格西,抵达纽泽西州的美国喇嘛佛寺学习英文。
四、1967年受邀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教授藏文,也是第一批在西方世界大学中教授藏文与藏传佛教的图博学者之一,其后升任佛学研究所的教授,更是在美国无西方博士学位而担任大学教授的第一位图博人,1969年在麦迪逊市成立甘丹大乘佛教中心,举办首次结夏安居暑期佛学课程,1979年首次邀请达赖喇嘛到威斯康辛大学访问,1980年购地成立鹿野苑佛教中心,1981年邀请达赖喇嘛在威斯康辛麦迪逊举行首次西方世界的时轮金刚灌顶法会,1997年退休成为荣誉退休教授,2004年开始出版最详尽的五大册《菩提道次第》英文注解,2009年邀请达赖喇嘛为其住持的鹿野苑寺新建大佛殿开光,迄今仍然继续出版英文佛学着作。
上述梭巴格西的四个主要修道阶段,若以居住地点做区分,则分别是藏区、卫地、印度和美国。若以僧人的身分做区分,则是沙弥、比丘、格西及大学佛学教授兼住持。如果我们对他在四个阶段的主要修行活动内容加以分析,则和修道论中的资粮道、加行道、见道、修道及无学道的五道架构不谋而合,因此以四个修道阶段来看待格西的一生的证道历程,似乎拥有一定程度的相应相契:
一、第一个远离世俗生活的沙弥身分阶段正好是他在出家母寺香甘丹秋廓寺的预备期,在这个阶段中他主要的训练是遵守僧人戒律、背诵祈愿经文和学习基础辩经方法,相应于资粮道的修学内容。
二、第二个持俱足戒的比丘身分阶段是在色拉寺学密集经辩论及专注禅修的精进期,由于他是非常杰出优秀的学问僧,所以早在二十多岁还是就读于中观班的学生时,就成为其他年轻僧人和一位小转世祖古的老师,相应于煖、顶、忍、世第一的加行道训练过程。
三、第三个取得第一等那然巴格西的阶段,恰好是从图博逃到印度成为难民的时期,在这个原本支持他修学的传统政教体制全面崩解又在异国辛苦重建的过程中,是一段破除恆常实有自性见的深刻洞见以及亲证性空即缘起的无二体悟,相应于见道位的空性现证。
四、第四个以佛学教授及佛寺住持角色在美国弘传藏传佛法的阶段,是累积纯净福智功德与地道证量持续增上的弘法期,梭巴格西把纯正严谨的藏传佛教教理哲学传入西方世界最高学府中,训练出二十几位佛学博士,开创美国藏传佛学研究的新法脉,并且出版了多本重要根本论典的传世着作,相应于修道位的法行事业。
除了用这个五道的修行架构概略点出梭巴格西这一生的重要修行成就以外,我还想从本书格西自述的内容中挑选出他在不同阶段中重要经历的内心感受,做为他本人证悟境界的佐证。由于这是他自己亲口所说的话,因此不会有过度诠释的疑虑,而且听起来更有亲切的感受。
梭巴格西谈到他最早的一位上师根莫朗老师对他的影响,帮助他成为一位守规矩的认真学生。格西的舅舅在夏天和秋天常常得为了寺院的事务出差,他就变成孤家寡人,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必须自理生活。由于从根莫朗老师给他个人的教导和忠告中学习,他的生活态度虔敬严谨,锻鍊培养出很强的自制力。他会自动去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读书背诵经文,并且把僧房和自己都照顾得很好,所以每当舅舅回家时总是很满意。他说:「我的舅舅利用他离家的时间考验我,但我证明自己是一位负责而勤奋的人。这让他对我产生信任感。虽然我那时候年纪还很轻,十八岁左右而已,但我舅舅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确信这有助于他做出送我去色拉寺的决定。」
由于梭巴格西在甘丹秋廓寺听闻色拉寺中有许多位出身母寺的大格西,这些有卓越成就的高僧是大家羡慕尊敬的榜样,所以他在年纪尚轻时就心向往之,立志自己也要成为一位三大寺的高阶格西。他了解自己去色拉寺深造是要过严格的修行生活,是为了受更高深的经论教育而成为大修行者,不是为了世俗性的舒适或利益。他说:「在色拉寺中并不存在任何世俗生活所希冀欲求的东西。从大多数人的角度而言,我们的食物、衣服和生活条件也许看起来都非常不舒适,事实上应该说是很可怜的。但是我们生活的重点在于佛法,日日夜夜我们都致力于佛法的活动,这是出家过着僧人生活的目的。我们从这些事情中得到很多的满足,甚至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这样。我们的衣服不见得干净,食物也只是普普通通,品质也没有很好,我们喝的酥油茶也只比热开水要好一点而已。生活中的每件事情都很不容易,甚至连烧个开水也要费一番功夫。但是投入宗教修行而得到的快乐与喜悦,使我们度过难关。」
三大寺的教育重点强调哲学义理的学习,但这只是寺院生活中训练的一部分而已,学僧从事研读经论和辩经等这些事情的同时,也必须致力于净除障碍和增长功德。格西指出这些研读经论之外的修行也具有极大的意义,在法园中和同学进行严谨的辩论是累积智慧资粮的因,精巧的祈愿、供养和修法则是累积福德资粮的因。还有遵守严格比丘戒律的要求,并不是一件需要有纠察师随时在旁边紧迫盯人才能做到的事。他说明僧人守戒的动机乃是:「出于奉献忠诚之心才遵守规则的,而不是由于害怕被处罚的缘故而遵守。要紧紧盯住寺院内每个人的行为是做不到的,我们没有警察,纪律只能从内而生。」梭巴格西坦言没有任何的别人可以替我们自己修行,他一再强调僧人彼此努力竞争以获得良好的教育,并不是为了得到学位、名声和特权而已,而是努力增长修行上的进步。他说毕竟这才是过清净出家寺院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图。
这种安忍于解脱行道的强烈自觉,始终留在梭巴格西的心中。当格西成为康垄仁波切的亲教师后,他再也不需要担心修学资粮不足的问题,拉章会提供他日常生活中的所需。但是他却没有因物质生活的改善而庆幸自喜。他心中反而会有这样的省思:「我的生活变得舒适了,但是那些谦逊、简朴和灵性的美好感觉却改变了。这不必然是一件坏事,但是当然有所不同了。从某个方面来看,我先前过的艰辛朴实生活比较令人感到满意欣慰,在那段辛苦的时间中,我可以把我所遭遇的困难当成一种修习安忍与出离心的方式,而得以增长功德福报。」但是他也很诚实地承认他真的不能讲说他希望回去过先前较简朴的生活,但却对那一段时间的生活产生一种更大的敬意。他是以欢喜的心情回顾那段时间,而不会认为那是可怜痛苦的经历,由于已经过去了而觉得高兴。这种生活上的改善甚至让他对他舅舅施予的恩惠产生更大的感激之心,由于有了舅舅从小的栽培,才让他后来的顺境变成可能。
因为梭巴格西自己的优异表现而成为色拉杰学院的精英学问僧,所以他在1959年被杰学院的住持院长选为达赖喇嘛格考试提问者之一。格西回忆说:「对我而言,这真是一次很殊胜美好的经验。被选为尊者的考试提问人是一种很大的荣幸,但同时也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我不想在所有的大学者面前出糗,当然更不想在达赖喇嘛尊者本人面前出糗。」格西和尊者的辩论科目是般若学,他要向尊者提问有关佛种姓的问题。格西解释说大乘佛教认为众生都有成佛的潜能,但那个潜能通常都睡着了,但可以经由研读经论和修学法义而被唤醒,这就是所谓的「唤醒佛种姓」。几年以后,当梭巴格西为了被尊者派去美国的事情去达兰萨拉见达赖喇嘛时,尊者提醒他,这就是格西当年在尊者考试时问他的问题,尊者说由于当初格西问了他这个问题,所以格西必须前往美国去唤醒美国人的佛种姓。
在1959年3月10月图博人民起义抗暴之后,达赖喇嘛流亡印度,梭巴格西也和康垄仁波切逃出了图博,这段爬过喜玛拉雅山的惊险旅程真的如九死一生那样的危急,大家可以在本书中读到详细的过程,我在此就不再赘述。等到梭巴格西最后安全抵达印度后,他们要面临前所未见的艰辛难民生活。格西记得他们刚被安置在阿萨姆难民营的状况,他说印度人没收了所有的他们带来的东西,然后给他们穿上很薄的印度式衣服。每个人都穿同样的白色衣服,不管是僧人或俗人,男人或女人,通通都没分别。由于他们刚刚从图博出来,格西无法不记得那种气愤难过的心情,他说:「在图博,除了穆斯林会穿白色衬衫、裤子和戴小圆帽外,你决不可能看到图博人这样穿。现在我们看到每个人都穿同样的白衬衫和白裤子,你就无法知道谁是僧人,谁是喇嘛,谁是官员了,甚至几乎无法分辨谁是男人,谁是女人。我们迷失了,我们觉得很想哭。现在我们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们受制于别人。我们的衣服被拿走了,我们的东西也被拿走了。」
印度和图博官员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流亡在外了,所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舒服过日子,必须努力生存下去,食物配给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在那之后,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格西说他们不知道会被送往何处,而且也不知道到那里后要做什么。未来一切不可知,当下只有很可怜的感觉。所以格西感慨地说:「当我现在回顾那段日子时,似乎这些都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感觉像是一场梦一样,好像不曾真正发生过。有时候,我心中会怀疑,我现在的生活是一场梦,还是真实的?也许我人正在拉萨做梦,梦到这一切这么多的事情。」
后来梭巴格西在达尔豪西的图博难民社区待了三年,一边继续教导康垄仁波切,一边准备他自己的拉然巴格西考试。在1962年格西双喜临门:一是他获得拉然巴格西的第一名,是流亡印度后的第一位大格西;二是他被达赖喇嘛派去美国,陪同三位年轻喇嘛学习英文并且继续教导他们佛法,成为第一位被尊者派到外国弘法的格西。这是当时人人羡慕的福报,尽管如此,由于由于格西谦逊的个性,一开始他还拒绝这项殊荣的任命。后来由于格西的上师赤江仁波切的鼓励劝进,他才勉为其难的接受。他觉得自己的出身只是藏区香县的一个贫穷人家,在大家都在过苦日子的时候,他可以得到至高的学位成就和遇到稀有的幸运机缘似乎是意外之事,格西相信这是他的业力使然。格西说:「不管我们遭遇苦难、问题或幸运的福报,这都是我们先前所做行动的结果。如果有一些坏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会责怪我自己,而非怪罪神明或别人。我是经由努力用功才得到我的职位,跟我的家庭出身或社会地位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有福报的究竟原因当然是业力所决定的。我相信这完全是由于业力的关系,我才没有被这些情况的后果直接影响到,我总算每次都躲得过。我几乎好像一支羽毛,被风四处吹来吹去,最后终于被吹到很远的地方去。事情真的就是如此,我并没有做任何的计画。」
梭巴格西于1962年到了美国以后,先在纽泽西待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他住在佛寺里面,和在图博时居住的环境一样。后来在1967年刚到威斯康辛大学时,他不能再住在佛寺中,所以觉得完全迷失了。他追忆自己当时的心情:「对我而言,大学是一种全新的经验……我就像一群黑乌鸦中的一只白乌鸦,在校园中走动的所有学生和老师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穿着红色僧衣的人,但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对我感兴趣,而且他们乐于助人,学生和其他大学中的工作人员帮助我很多事情,系上的秘书也同样帮了我许多忙。」
在进入威斯康辛大学教导佛学后,他吸引了许多对藏传佛教有兴趣的年轻西方学生。这些美国学生都是刚开始接触藏传佛教的新手,所以格西只给像菩提道次第的基础教导,尽管他们喜欢格西讲解的一般显教共同道,但是他们也同时在找寻一些更高深的特别教导,还有一些已经在别处得到这些灌顶和教授的学生,他们也想要从格西身上得到这些灌顶和教导。格西说他的学生给他许多压力要他传授灌顶,但格西从来没做过,也从来不曾给过密宗的教导。格西语重心长地解释:「他们只想要得到某些大灌顶,忽视事实上这些灌顶意味着必然要受这些严格的戒,他们只是对灌顶有好奇心。为了要接受密宗的灌顶,修行者必须受菩萨戒和密戒,这些戒比别解脱戒更高深和更严格,而别解脱戒本身就已经很严格了。但是不管如何,即使不是那么严肃认真的学生也都受了全部的戒律。由于这个理由,我从来就不曾太强调灌顶和密法的教导。」
因为许多人对密宗有错误的理解,把禅修观想对境的佛菩萨本尊当成像万能的神一样,好像只要向佛菩萨祈求会自动赐福,令他们满愿。梭巴格西也提到常常有人视他为拥有神通魔法的上师,以为只要向格西祈求,他们的问题就会自动消失。格西坦白承认:「这些年当人们来找我解决他们的问题时,我似乎没有他们所要找的东西,他们对于我能提供给他们的东西不感兴趣。如果有人前来寻找魔法疗方,我会试图告诉他们佛陀的教法,但他们都不会留下来很久,但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为了导正他们的误解,格西不断强调在修行佛法时一定要具备的基本正确态度,佛教的祈愿和其他宗教的祈愿有不同之处。他劝诫我们说:「当我们在做这些祈求时,并非向某一位神请求替我们做这些事情,而是在陈述自己要增长修行的渴求心,如此我们才有亲自帮助其他众生的能力。我们请求已开悟的圣者支持、引导和鼓舞达成这个目标。佛教允许我们请求其他开悟者帮忙,但我们要了解,究竟而言,觉悟只能靠自己达成,而且每个人都可以开悟。我们不相信不必经由自己努力而有可以帮助我们达成觉悟的他者之存在。」
梭巴格西是用以身作则的方式向学生展现,修行是必须靠自己精进努力完成的事。就连已经是一位已被大家公认是高僧圣者的他还是时时刻刻毫不懈怠。他跟我们分享他的修行秘密:「当我在旅行和教书之外的时间中,我尽量把更多时间用在修行上。当我同时在大学和鹿野苑佛教中心教导佛法时,我可用来实修的时间所剩不多。在我退休后,我完成了格鲁派所推崇尊敬的三大密宗本尊传承的闭关修行:密集金刚、胜乐轮金刚和大威德金刚。这是非常宝贵难得的机缘,我衷心感激能有机缘完成这些修行。」
梭巴格西回顾自己一生与众不同的修行历程,有了如下的省思:「虽然我后来所遭遇的处境和我原本只是一位色拉杰学院的学问僧时所想像的很不同,令人好奇的是以花时间从事实修这方面来看,我并未逊色多少。
如果中国人没到图博来,我会担任下密院的重要僧职,也许甚至成为甘丹墀巴,那么我就不会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密集的修行。墀仁波切也告诉过我,虽然追求学问僧的成就很重要,但是增长实修的证量也一样重要。
我很幸运我这一生够长寿,可以让我活到有更多时间可以实修的阶段。如果事情不是像这样发展的,我真的又能得到多少的成就呢?」
格西以证道者的亲身经验指出,大家在学习了解佛法时必然会遇到一些很困难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容易就了解空性,但空性并非是佛陀唯一教导的佛法,佛陀还给了其他很实际可行的教导,简单到每个人都能了解。格西引用龙树菩萨在《宝鬘论》中说:「除非能够完全清除爱执自我的见解,不然应该修行布施、持戒和安忍。」虽然只有经由直接证悟空性才能根除错误的我见,格西建议我们在修习空性见的同时,也应该修习这三种功德,这才是正确的修行。
因此为了延续弘传纯净的佛法,梭巴格西认为他所创建的鹿野苑佛教中心是一个可以提供修行者修学佛法的地方,这是他到西方传法的重要使命。他想确保大家对藏传佛教的兴趣不只是一时的兴趣而已,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格西感叹:「我不想看到在美国的藏传佛教变成这样。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创造一个坚固传统基础,即使它规模很小,但是至少会为那些未来想要认识藏传佛教的其他人保留一些基础。」格西继续说:「图博在几世纪以来抗拒了现代化和世俗化,在图博境内有比几乎全世界其他的地方更多的僧院和尼院,这些寺院中心是我们宗教文化的核心,它们是人们可以来这里一生献身于宗教修行的地方,但是在家人也一样从这种状况中得到利益,因为他们也可以从这些僧人学者和老师身上得到教导。」
「愿除苦良药,一切安乐源,教法得护持,长久住世间。」寂天菩萨所写的这首偈颂是梭巴格西常常引用的祈愿文,格西解释这首偈颂的意义是:「为了使教法延续和兴盛,人们对佛法的敬重、兴趣和物质财力支持必须持续,一定要有让人们可以接触到佛法的地方存在。这些教法不可能只存在虚空之中,必须有人们支持佛陀的教法才能延续下去。」
梭巴格西在本书《如梦觉醒》的最后一段为自己一生的经历做了以下的回顾与交待:「我今天必须肩负起考虑这些事情的职责是一件很难令人置信的事。当我离开我的藏区老家时,我从未梦想过我的一生会把我带到何处去,我在离开图博时实际上是一无所有的,我身上有的东西就只剩一个杯子。后来由于因缘的发展,我最后有这么多东西:这块土地、这间房子、这座佛殿,还有好几百位忠心追随的学生。在我去世之前,我要确保所有的这些东西都将继续用于利益他人,这是我的用意。」他接着留下悟道的证词与对未来的祈愿:「我们都无法知道为何我们会走到现在的处境,或预知再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我们却可以经由当下修习善心善行而掌控自己的未来。透过觉知省察自己的心识,就有可能为未来的善果播下种子,这不只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别人。不管我有的功德何其少,我都要全部回向给此地和全世界的佛法,使之得以继续长存,进而减轻一切地方所有众生的痛苦。」这是一位任运安忍于善德法智的自力现证解脱行道圣者一生修行的最后教诫与期望。
如同龙树菩萨在《释菩提心》中所言:「无明至老死,缘起十二支,依因而起故,许我如梦幻。十二支流转,轮回于三界,离此诸众生,无有业果现。如同钟鼓声,苗由缘聚生,外物缘起相,许如梦幻化。诸法由因生,终无有相违,因由因空故,由此证无生。」已得无生法忍的圣者对自己一生如幻缘起的示现自然会有「如梦觉醒」的体悟,这是现证空性的梭巴格西对自己修道证道传道历程所下的了义註解,我们可以依此证悟的印记回溯格西如何结合法智教理哲学于解脱实修行道中,从而任运安忍于自度度他自利利人的纯净善德。
达赖喇嘛尊者在本书的序言中称赞梭巴格西说:「这位我已认识超过五十年的学问僧——伦珠梭巴格西,正是一位如此具格具德的老师。梭巴格西做为一位学者和学者的老师,同时也是好几百位西方学生的佛教导师与带领者,以及自身更是纯净僧人传统的持有者等等的贡献,他一直都是图博佛教文化的典范代表。」能得到达赖喇嘛如此真心的肯定推崇正是反映了格西一生行持戒定慧三学的至高成就。
如果我们用心去体会领略梭巴格西在追求证悟过程的持戒安忍精进苦行,就能得知他如何能以自在的禅定智慧布施给与他有法缘的随学弟子,即使他肩负把藏传经院教理佛法传入西方世界的艰辛使命,他一样能自力任运展现证明解脱行道成就的究竟真实。格西做为一位备受尊敬的德高望重现代圣僧,恰恰示现了《般若摄颂》中佛所教导的菩萨悲智行谊:「世间荒途饥馑疾,见而不惧披铠甲,后际恆勤尽了知,尘许不生厌倦意。菩萨行持如来智,知蕴本空且无生,未住等持悲有情,期间佛法不退失。」为了使佛法僧永存于世间,我们祈愿菩萨永住世间。
翁仕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