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也即农历小年夜,上海影坛传出噩耗,明星影片公司女演员艾霞在新春前夕服毒自尽,年仅二十二岁!
上海电影界立即对此做出强烈反应。电影编剧阿英在〈友人艾霞之死〉中对艾霞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并且强调:
艾霞的死,恋之苦恼只是一个最后的因子,她的自杀动机与成长,却建筑在她一年来更发展了的思想与实际生活的矛盾上,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上,是过渡期社会中的一个殉难的人。她是以生命殉了她的还不能很科学的把握社会问题的思想。
电影评论家柯灵也在〈悼艾霞〉中指出:
艾霞是有才能的演员,她对待电影艺术是忠实和严肃的,但她不是什么大明星,她在电影界所经受的,白眼多于青眼。但她不愿意随俗浮沉,同流合污。……艾霞不是弱者,可是她终究不能不受摧残。她是现实矛盾和时代苦闷的牺牲品。
一年之后,孙师毅编剧、蔡楚生导演、阮玲玉主演,联华影片公司摄制的《新女性》在上海上映,轰动一时,成为一九三〇年代左翼电影的代表作之一。此片正是以艾霞的一生经历为素材而加以改编。谁又能想到,《新女性》拍成仅一个月余,阮玲玉也随艾霞而去。鲁迅为此写下了有名的〈论人言可畏〉,惋惜艾霞和阮玲玉之死。当然,鲁迅也明确表示:「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
艾霞(一九一二~一九三四年)是福建厦门人,原名严以南。早年求学北京,一九二八年到上海谋生,先后在南国社、天一影片公司和华利影片公司等任演员,并加入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艾霞一九三二年转入明星影片公司,主演电影《旧恨新愁》。翌年又主演夏衍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春蚕》,这是中国新文学作品搬上银幕的首次尝试。在接着主演了电影《时代的儿女》(夏衍等编剧)和《丰年》(阿英编剧)等影片之后,艾霞已是当时上海影坛引人注目的后起之秀,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朝着「具有灵魂的演员」的方向而成长,尽管她扮演的角色大都身姿袅娜、性格泼辣而赢得银幕「性感野猫」的称号。如果不是那么早就结束了如花的生命,艾霞一定会跻身真正的明星之列的。
更难得的是,艾霞热爱文学,是「影坛才女」。艾霞去世前不久,就有人称她是上海影坛「四个女作家」(即高倩苹、胡萍、王莹和艾霞)之一。作者认为艾霞「很努力于作品,她的文稿,染有一些自我论的气息」又「颇能恰到好处」。而艾霞身后,又有论者把她和另一位明星作家王莹并称为「舞台二杰」,认为她们之所以「这样被人们注意」,是因为她们不但电影演得好,而且是中国女演员中很少的「能提动笔桿的人」。换言之,艾霞和王莹一样,也是电影表演和文学创作双美并具的难得的人才。
艾霞留下的文学作品并不多,必须提到她的「电影小说」《现代一女性》。这部中篇连载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廿二日至六月廿七日《时报.电影时报》,艾霞同时把它改编成电影剧本,缩写的「电影本事」则刊于同年六月《明星月报》第一卷第二期。电影《现代一女性》由李萍倩导演,艾霞自己主演,明星影片公司出品,公映后引起很大反响,好评不断,争议也不断。艾霞以此成为中国电影史上集编剧与主演于一身的第一人,她创下的这个骄人的记录还保持了很多年。
《现代一女性》写摩登的房地产公司职员蒋萄萄狂热地爱上记者俞冷,为资助这位穷困潦倒的有妇之夫,委身于垂涎其姿色的房地产公司经理老史,又发展到偷窃老史的钱财,终于锒铛入狱。蒋萄萄希望「用爱情的刺激填补空虚的心灵」的努力落了空,最后受到「有着前进的思想、革命的虔心」的狱友的启发,出狱后走向「光明的路」。虽然当时有人批评「《现代一女性》是艾霞的自叙传,片中的蒋萄萄就是她自己」,虽然蒋萄萄的转变确实显得牵强与仓促,但无论小说还是电影所塑造的这个「摩登+革命」的女主人公形象,已受到愈来愈多的上海都市文化研究者的关注和讨论。
从一九三二年末到一九三四年初,短短不到两年时间里,艾霞在紧张的拍摄电影之余,向中国新文坛奉献了中篇《现代一女性》、《好年头》和短篇〈一双黑大的眸子〉,以及多篇散文和随感,成绩不算小了。〈一双黑大的眸子〉和《好年头》都是在她逝世后才公之于世。尤其是《好年头》,作为艾霞的绝笔,讲述「谷贱伤农」激发农民抗争的故事,体现了她对左翼文学的进一步认同。至于其作品的艺术特色,简洁明快,正如当时论者所评论的:「艾霞的文章,如黄河直泻」,「坦白得过多的坦白」,颇有「气魄」。
据阿英回忆,「艾霞!在妳死前的不久,妳告诉我说,在文学事业上,妳只是一个开始,要我继续的帮助妳。」可见艾霞在文学上确有抱负,有追求,假以时日,即便她不再从事电影事业,也会成为真正的作家吧?令人痛惜的是,艾霞在文学上起点不低,但这颗文学新星也不幸地在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二日永久地坠落了。
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