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韩国,除了欧巴之外…… 一提到韩国,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是「泡菜」还是「整容」?是「爱美」还是「孔子是韩国人」?或是「自杀率世界第一高的国家」、「喜欢在运动比赛耍小动作」与「民族性很团结、爱国」呢?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印象,我们真的认识离台湾1,470公里外,东北亚韩国社会与韩国人了吗?大家是否知道韩国当地流行起台湾古早味蛋糕、珍珠奶茶?又是什么样的因素下,让韩国兴起台湾风呢?
回顾市面上,论述韩国着作不少,然而,我们为何还要出版这本书呢?我为何还要创作这本书呢?因为,尚未有从台湾的角度来省思韩国(文化)的。尽管有,仍是集中单面相、探讨专业议题。
易言之,台湾对韩国尚属陌生。
此书,我试图透过自己的笔介绍的韩国,非仅仅只是告诉读者,「韩国人爱整容」、「爱喝酒」,或是「韩国冬天会下雪」等文化现象。因为这些都是人们来到韩国观光,即可轻易看到的「现象」,仅停留在「自然态度」。人们并没有深刻地反省,韩国人在韩国社会内是以怎么样的样态生存?又是如何地思维事情?或者说,生活在朝鲜半岛上的「人」,是如何成为「韩国人」。
要论述这样的社会,只有亲身来到此生活体验,然而更重要是,转身回头看看自己的「转变」,才有可能。即使我出生在台湾,生活在台湾二十几年,但来到韩国社会也有所变化;哪怕是生理上,如我在韩国生活,一大早起床就会泡杯咖啡提神、变得会吃辣、喝酒,或是心理上,如我在韩国出门前,总会特别注意到衣服上有没有污点与异味等。有的是刻意的、有意识的,甚至符合当地社会标准的,如在韩国与长辈说话,要用韩语敬语型态等。但最有价值的「挖掘」,是被动、无意识,一种社会风气与文化,沉淀在自身,不论是思考或是外显穿着、饮食、眼光等,这样的「改变」,即是一种融入到韩国人「生活世界」(Lebenswelt,the life-world)的初步。
也就是此改变,让我重新反省「何谓韩国人」此议题。
本书内收集的稿件,就是基于以上想法写作的,文章多为我在二○一五年到二○一七年,发表于台湾UDN鸣人堂《再写韩国》与关键评论网,以「晋级又进击的韩国」为主题的专栏文章,重新加以润饰修改,收录成册出版。
月熊出版社主编佩颖小姐,曾在一次会谈,请教我何谓「晋级又进击的写韩国」。说来也有趣,因为此书文化观察书写方式,除了一方面从旅居韩国近十年的台湾人角度出发外,也想借这本小书告知读者,小心诡辩的文化诠释角度,诸如「历史推论」。
举个最贴近我们台湾人的例子,如很多人都会认为,现今生长在台湾岛上,大多数的汉人祖先皆来自于中国,所以台湾人就是中国人。看似有「深度」的历史回溯,其实并不正确的!
若以「时间」、「血统」来推论的话,我们可说台湾人来自中国,中国人又是来自于非洲智人,而智人又是来自于三叶虫,所以能说(现今)「人」是三叶虫吗?易言之,此看法只是把在历史洪流的「人」,当作不会变动的人,是一种「物」,一种「东方主义」(orientalism)、「静态」的观看。许多错误的文化观点,也是这般。
同样地,文化观察与诠释也是如此。很多人都会说,韩国、日本文化,诸如汉字的承袭、韩服与和服,或是诗歌、哲学与美术等,都是源自中国,但只说对一半。
我想问的是—所以呢?
数千年的时间内,韩服、和服,韩国、日本的艺术与文学,都没有变动吗?不会在他们自己国家,开出属于自己民族性的「文化图腾」吗?在这,我并不是要完全否定、批判、反对中华文化影响邻国之现象,而是人们只是以一种懒惰的思维,忽略文化会在他国流变、改变,产生文化图腾,只说「韩国、日本的XX都是来自于中国。」同理可证,中国文化又是来自非洲文化,非洲文化的承载者非洲人,又可推至三叶虫。所以,全世界的文化都是三叶虫文化吗?
透过「时间」回溯,忽略其中流动的变化,这样的「诡辩式论述」不具正当性,甚至有碍人们去了解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体特色。因此,我在此书内特别描述且追问的是,韩国在接受某个外来文化时,为什么偏偏是接受此文化题材、而非是另外一个文化题材呢?韩国引进此题材,又是如何符合人们意识之改变,创造出属于自己国家的「文化图腾」?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文化非单向输出输入,也会相互影响。
最后,我也想透过这本小书,尝试说明在文化观察下,更深层之文化诠释问题。跟自己的国家有所不同的现象,的确是「文化观察」,诸如韩国的筷子是扁的、台湾的筷子是圆的等,但也仅于观察罢了,因为它并没有解决任何有关于「文化」的问题。即,为什么韩国的筷子是扁的,而非做成圆的?而这样的扁筷子是否又可连结到其他文化现象?等诠释问题。文化诠释是在文化观察后,更深层的追问。
文化诠释恢复的是「意义的世界」,即探讨各个地区的文化意义。这也就是我在此书内,除了探究某物的起源后,更为重要的是,还得看到它在现今韩国如何「变形」,甚至如何回过头影响到台湾或其他国家。
「看、诠释、论述的体系化、反身诠释自己的世界」,这是我在写作文化观察与诠释文章时,秉持的最高原则。
此书付梓出版之际,我特别感谢台湾月熊出版社—杨佩颖编辑关照,与此书许多文章上线时,协助修改的联合线上UDN《再写韩国》主编许伯崧、苏亭瑜,关键评论网主编翁世航等人,让这本书出版时,节省了大量挑错字、编排之时间。也感谢国内外多位老师的推荐,让此书蓬荜生辉。
当然,最感谢的还是实质购买此书的读者,正因为有您们支持,我们才不孤单、努力地写好书、分享给各位。
当然,书内若有任何谬误、误植,理当由敝人负起全责,谢谢。
二〇一七年十月 丁酉年秋,于南韩国立首尔大学冠岳山
陈庆德 敬上
前言
遐想—从「被害意识」,深度理解韩国人
被害意识是专属我—陈庆德,诠释韩国文化的理论。
要我用几句话来解说这个理论,很困难!但值得提出来与读者分享。
研究文化,必须要研究「人」,因为所有文化都从人发生。没有人怎么会有文化呢?
不要再用「形容词」、「概念」诠释文化差异,如「韩国受到儒家文化影响」,难道日本、台湾或者中国邻近国家都没有受其影响吗?这样的说法,只会造成相对主义立场,它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让人错失诠释文化差异的可能性。
「被害意识」非形容词,而是动词,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中性词;它建构出韩国人的生存样态、民族特性,以及社会结构。易言之,对比台湾、日本与中国,被害意识是专属于韩国人的发达意识,是居住在朝鲜半岛,之所以成为「韩国人」之主因。
文化的建构是需要时间、历史的,各国人民的「意识」形成也是如此。
我们不问韩国文化是什么?悬搁既有先入为主的「概念」,重新描述什么现象发生在韩国,又为何是发生在此,而非是日本、台湾,甚至是中国—我们探讨根源性问题。
诠释一个文化,必须设立出对照者(他者),很多文化观察者都忽略自我反思对比的对象。
过去构成现在,现在影响未来,未来呈现过去。
以韩国为例,信史实实在在存在的城邑国家为「卫氏朝鲜」,西元前一○八年被西汉所亡;尔后,整个朝鲜半岛不断地处在被外敌入侵的历史悲情,相较于他国,被害意识更为明显。韩国人身处历史洪流总是属于一种「被动式」、「防御式」的存在,与之相反,韩国周边邻国则是「主动式」、「攻击式」,虎视眈眈盯着朝鲜半岛。
以此为核心,现今韩国人深层被害意识,首先外现于身体,如整容风盛行、爱打扮、讲求快、穿着暴露爱吸引他人目光、爱叫人「大哥」等等,继之许多有形、无形的文化也是如此。
被害意识导致的「弱者」心理,自信建立在他人的目光。韩国人特别操心他人的目光。被害意识导致的警戒心,加强了韩国间差社会内的间距与竞争。这个社会只会注意到第一名,掌声也只给第一名,第二名什么都不是……
因此,尽管二十一世纪的韩国早跻身入已开发先进国家,但被害意识仍是深深地影响韩国人的生存样态。
人是主动的存在,未来如有特例的话,是否为被害意识的逃逸路线呢?
文化诠释没有对错,只有高低之分。诸如众人从四面八方观看一个杯子,谁都只能看到一面,这种情况下,谁主观?谁客观?谁对?谁错?
如同观看「人」一般,人不仅仅可由「国籍」来看待,更重要与直接的是,还可以从美学、宗教、文化、伦理等角度来看待—人偶然诞生被抛至世,受到哪国文化而「成为」哪国人。
如果发生在朝鲜半岛的百个现象,若能一以贯之地以被害意识串连、观看,这不也就成为一种客观性吗?
<台湾22K遇上韩国全抛世代>
台韩两地的对应,特别是年轻世代,一边是22K,一边是全抛世代;前者是被政策拖累的受害薪资天花板,后者则是年轻人直接控诉这个不友善社会。
语言是活的。
特别是观察当地社会的流行用语(유행어)或新造语(신조언),时常可以发现人们对于现今生活世界的体会,如台湾年轻人往往被老一辈的人指责「草莓族」、「水蜜桃族」,甚至年轻人也自创「妈宝」、「靠爸族」、「22K」等语汇,自嘲当代社会气氛与处境,这些都有脉络可循。但我们面对这些语词,也不用急着下价值判断,反倒要探讨这些词语发生的脉络与反应的社会现象—韩国也是如此。
比较两地年轻人处境,当前广受台湾社会使用的22K流行语,也在韩国上演,只不过韩国人是以「88万元时代」(88만원세대,约台币25k)来称唿。
88万元时代早在十年前就已出现,但广被人使用则是在二○○七年由朴权日(音译,박권일)执笔,创作出同名书籍《88万元时代》之后。朴权日笔下的88万元时代,指称韩国当代年轻人领着低薪生活之悲壮,其中他还提到韩国成年十九岁年轻人,出了社会若是担任非正职的约聘员工,平均月薪约为119万元韩圜(折合台币约34k),但这些非正职员工却有高达74%以上之人数,月薪仅有88万韩圜,且集中在二十至三十岁年轻人。低薪生活苦不堪言,他所描写的现实如此真实,也让此词在韩国社会不胫而走。
然而,在「88万元时代」流行不到三、四年期间,韩国年轻人也自创出许多「抛弃世代」新语,来形成一幅晋级又进击的全抛世代。
二○一一年,韩国当地出现「三抛世代」(삼포세대)流行语,此语为《趋势新闻》(경향신문)特别企划组,在「谈谈福利国家」特集内偶然创造出的。「三抛世代」指的是现今年轻人对于「恋爱(연애)、结婚(결혼)、生小孩(출산)」怯步,甚至抛弃与放弃。
当代年轻人之所以会抛弃此三项活动,如同抛弃的排列顺序,从恋爱、结婚到生小孩后的教育费,所需要的花费一项比一项庞大,虽然三抛时代如同88万元时代,皆指出年轻人无宽裕的经济能力,但更深层的一面,即让人看到年轻人断绝与他人(异性)的交际关系,更压抑自己的情绪与对社会之不满。
如同我的林姓韩国女性友人(一九九二年生),四五年前至中国学习汉语,学成归国后,因对教育怀有热忱,想介绍韩国文化、历史给外人知,故她所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文化教育单位职位,她参加师资培训班,接受一些正规韩语教学、韩国历史与文化等知识,计画在成为正式员工后,可被派遣到国内外的贸易公司行号内当讲师,教导外国人了解韩国民情等。然而她的约聘身分,领的薪水只有韩圜100万出头,大约台币3万;而工作时间跟正职员工一样,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时不时还得加班。去年暑假,林姓友人因为配合公司承办三天两夜的全国文化教育师资讲座大会,连续加班一个月到半夜一两点,制作与会者手册、场地申请管理,打电话邀请国内有名的历史、国语、地理等讲师,申请寻求赞助商等,林姓友人所做的工作,完全是正职员工的分量,但领的却只有正职员工不到一半的薪水。
我时常在半夜一两点接到她的电话,对我哭诉回国工作的初体验。
但对时代不满的流行语仍在发酵,且流行语被创造出来的速度越来越快。
二○一五年,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抛弃得更多了,不仅抛弃四年前所提到的恋爱、结婚、生小孩,还加上人际关系(인간관계)与购房(집),形成「五抛世代」(오포세대),指控韩国当代社会内交际应酬之辛苦与昂贵花费外,也显示出高房价高涨之现况。
居住正义的问题同样也发生在台湾,如二○一五年,台北市长柯文哲因举办二○一七年世界大学运动会缘故,前去韩国光州接旗,同时也前往首尔考察,与首尔市长朴元淳会谈到「社会住宅」等议题。朴元淳曾自称自己为首位福利市长,并提出「首尔要让人人住得起」的政策,迄今,首尔社会住宅扩建到二十三万户左右,且预计在二○一八年要拚到三十六万户等发言举动,都再一次显示,欲试图回应与解决年轻人所欲抛弃的「房子」,甚至是精神性「成家」等议题,台韩年轻人都面临相同的苦境。
但又如何?朴市长的回应似乎没有得到年轻人太大的回响,因为短短一年之间,二○一六年年初出现了「七抛世代」(칠포세대)流行语。
这次韩国年轻人除了抛弃「恋爱、结婚、生小孩、人际关系、购房」等有形、可见的物质生活外,更指向了「无形的精神生活」,即抛弃了自身梦想(꿈)与希望(희망)。
年轻人连梦都不敢想,不怀抱任何希望活着,这也难怪韩国当地自杀率屡创新高,居世界第一。韩国年轻人越抛越多,对社会与时代的悲痛吶喊越来越大,但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不!
「七抛世代」一语,流行不到短短一年时间,同年年底,韩国年轻人社群内,默默产生可填入任何想要放弃的东西之「N抛世代」(N포세대)一语,正式宣告什么都可以放弃,当下行乐,对什么都不抱有理想,来形容自身所处的社会之困境。
而这个用词仍不断地晋级与进击中,有人嫌「N抛时代」用到英文太过于隐晦,改由全汉字的「全抛世代」(전포세대)来指称更为适合。但与其争论语词译名之探讨,让人好奇的是,韩国年轻人从三抛、五抛时代,逐一抛弃恋爱、结婚、生小孩、人际关系、家等外物,转向七抛对于内在之梦想与希望,这些晋级又进击流行语都呈现出一贯脉络,皆产生于一个国家未来的希望—年轻人社群。
继三抛、五抛、七抛、N抛到全抛,这些对社会、生活否定的流行语,会不会让韩国年轻陷入到自身绝对之否定,成为台湾当地为他们所创的「多余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