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有人说「时间」是世上最残酷的事,它能让年华老去,让感情生锈,让友谊变质;不过,换个角度看,时间也会把现实际遇里的伤痕钝化成平淡与释然,将生命中看似平凡的片段,昇华为记忆底层的甜美感受。
二○○七年夏天,我由台北赴上海「落户」,直到二○一六年底结束教职重返家园。三千个日子不算太长,但归程的行囊中却盛满了温馨的回忆以及深刻的感触,尤其有幸亲眼见证东方大国的迅勐崛起,亲耳听闻睡狮乍醒的唿啸连连,既震撼又惊喜又欣慰,当然,免不了还带着几分惶恐。
回到台湾一年,感受同样深重,只不过忐忑、焦虑与迷惑掩盖掉返乡的喜悦。八年多来,台湾除了城市的面貌依旧之外,整个社会都在改变,而改变的本质系建立在否定既有历史文化价值观的轨道上,至于背后推动的能量则被称做「翻转」。本来,由传播新科技所启动的知识爆发与资讯平权运动,就为紊乱的公共意见平台开辟了蹊径,而历届执政者偏差的作为或颟顸的不作为更为政府失能、社会失序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台湾毫无止境地陷入世代、蓝绿、劳资、性别、新旧,乃至于国家定位、民族认同的全面翻转之中。
这是一场透过饰词包装的「文化大革命」,参与者尽皆被赋予使用语言和肢体暴力整肃非我族类、消除异议杂音的自由和权利。可惜的是,它将难以翻转台湾的颓势,只能继续翻转两岸的消长与兴衰。
回想一九七七年秋天,我奉派美国洛杉矶工作,主要的职责是结合当地侨学界及美国友人,共同捍卫中华民国的生存权,冀使处于外交风暴中的「自由中国」不致被国际社会边缘化。平心而论,我们的任务诚属「逆势操作」,但是当计画推动起来,并未感到窒碍难行。主要原因在于,两岸政权良窳对比强烈,尝被视为民主政治与共产专制之争,也宛如一场经济奇蹟与民生凋敝、自由宝岛与极权统治、祥和社会与铁幕牢笼之间的竞赛。纵使中华民国的环境险恶,局势不利,资源缺乏,海外战场上的同仁个个斗志旺盛,信心十足,以致「务实外交」的策略终能在国际间灵活运用,伸展自如,且范围更广泛、成果更丰硕。
四十年后的今天,海崃两岸强弱易位。大陆社会逐渐摆脱落后、贫穷、无知、短视、公义不彰、贫富悬殊的景况,朝向经济繁荣、百业兴旺、科技领先、教育普及的目标快速前行,而新的领导团队由于治国有方,普遍赢得人民的信赖和拥护。反之,曾经佔尽上风的台湾,此刻却落得个内政失调、外交顿挫、经济停滞、族群对立的窘境,年轻一代看不见未来的希望。
距今一千多年前,从一邦之君沦为亡国奴的南唐词家李煜,曾以一首〈破阵子〉写出他满怀的忧愤与抱憾: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或许时空、人物、境遇大不同,使我辈后人无法全然体会作者对家国陷落、山河变色的苦涩心情。不过,单单就沪居八年期间往来两岸的见闻,也难禁我对家国的今昔沧桑发出一声深长的喟叹呢!
本书虽为「两岸札记」之三,其内容多偏重于回台后对政治与社会现象的省思,更由于最近已从所有公私职场「裸退」之故,得以较多时间接触此地的人事物,乃亟思就眼下台湾所面临之若干问题提供刍荛之见,以聊尽言责,姑且算是以无用之身再做点有用之事吧!
赵怡
二○一七年十二月写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