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上一部诗集《戴着帽子思想》的出版,是二零零七,距今十一年。以为从此之后,我将替报章写千字专栏为生,偶尔孵研讨会论文为乐;生命形式大致定形。追求生活的诗性,却活在纯然生活的知性里。
但是另外一个我,却在我的潜意识里蠢动。我完全能意识,作为一个诗人,我还有话没说完、没说好。
诗创作是一种反熵行动。所谓「熵」(entropy)是能趋疲,是信息的负值。语言文字在会议纪录里呆板瘫痪,在记者的新闻报导公式化的过程中麻木失能,在政客的话语里变形变态,只有文学(尤其是诗)可以把它唤醒,并且注入活力。
偶读《老舍请吃糖瓜》,文章有趣。老舍,诞生于北京,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京派作家。老舍追述自己的一次「语言事件」,他去戏院后台看演员,刚好听到下面的一段话:
「北京人习惯遛早,见面问个好,肚子吃饱,逛逛天桥。」
唱戏的杨星星顺口就答:
「天桥好啊!听书、看戏、变戏法、吃不尽洋鼓洋号,曲艺大鼓莲花落,爆肚、火锅、扣肉、坛肉、烧羊肉、吃饱用不了两毛。」
北京人的话语音色铿锵,犹如快板,落韵有力,亲切自然,上面的对话都往好处说。好言悦耳是北京话的特色。
我特注意的是北京话的「活力因素」,语言是个生命体,文字乐音使语言或婉转、或谐和,或刚健、或雄浑。行酒令其实是唱酒令,少林武当练功的吆喝,也隐含敲击的音响碰撞。
奇怪的是,受过音乐训练的人包括音乐系的毕业生,对语言文字的音感多不怎么敏锐。他们的作品中用上押韵甚至换韵,他们告诉我那是「碰巧」,并非蓄意经营。整体审视唸音乐出身的诗人,我吃惊的发现,他们的作品缺乏的正是音乐性。
我不想从平仄、阴阳、双声、叠韵、对仗,骈骊……这些传统角度去讨论上述课题。太多这类的文章了。我建议读者把诗朗读出来,读者不妨身子倾斜一些,聆听诗内在的声音与余弦(nuance)。
只留意诗的音乐性,仍很难使诗存活。现代哲学向语言学靠拢,是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与维根斯坦(Wittgenstein)先后发现的趋势。在诗篇里传播思想肯定吃力不讨好,但我们总是有话要说,对吗?不一定是结实沉重的思想,只是一些观察,一些疑问、一些尚未成形的思想点滴,广义的知识,其实可以通过生命话语寻得出口。
甚么是生命话语?当然是诗。社会学、人类学以致于经济学、政治学都得透过诗学,才能有效传递知识,撼动人心。我指的当然不仅是中国三十年代的救亡文学与口号诗,那太肤浅了。
我的一些思想点滴,是透过诗的形式与诗的自然过泸,表现出来的。
尼采的修辞问句:「那个人在说甚么?他说出了的话,他还隐瞒了些甚么话还没说出来?」戴望舒说:「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动机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我的第六部诗集《倾斜》,有意无意间在这两者之间,寻找着出路。
这过程一定会出现灰色地带。灰色在这儿不是自贬,而是诗的题旨的「去焦点化」,不在乎世俗的是非道德判断,甚至不在意人物与情境的虚与实。
我有一个十分狂妄的想法,只有诗或广义的艺术,让我有能力超越时空的桎梏羁绊,让我有能力在三维或是多维空间驰行无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与「你」同为一人,「我」「你」「他」甚至可以同体异生(mutations)。我不懂骑电动车,甚至推不动电单车,在诗里我却是那个坐500cc.超级电单车,唿啸来去的魁梧大汉。诗化不可能为可能。
有关我怎样骑电动车的作品,多收进另一部诗集《教授等雨停》。一共有十首有关在太空游弋的诗,收进《天狼星科幻诗选》(二零一五),是与诗社社友,在网络互动、恣纵想像的挂贴之作。那十首诗,不对照其他社友的即时回应,剥离、孤立阅读,肯定不足。这是《倾斜》不收录全部科幻诗的原因,收入的三数首,则独立自足,无须参照其他作品的回应甚至回呛。
至于我对时间的敏感,可能是年龄使然。这四年来我总不忘在诗末註明日期、註明时间,书要拿去付印,才删掉准确至分秒的时间註脚,代之以在诗题写明笼统的时辰。我常为岁序节令写诗,一方面借物起兴,一方面提醒自己:我和我的民族来自农耕文化。
至于中国历史,历史人物的怀念,典故与想像的衍伸,纯粹是个人的偏嗜。古典与现代交融,应该不仅仅是语言的,也是文化历史的参照混揉。一些人物与轶事自然会走进我的诗里。这就不多说了,借古喻今,似乎也较容易动笔。
诗的文字与情节的游戏性(playfulness),是诗创作的快乐之源。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端乎一心。唐高宗那首「四行诗」,是笔者反覆看了《武则天》连续剧有关片段三遍,一字不漏抄下来的。如此文艺腔,当年病入膏肓的李治怎能说得出来?今日的观众不管这些,听了舒服就好。至于武媚娘那段荡气回肠的回答,借自当年十四岁的歌手李文琦,她翻唱白安的歌「是甚么让我遇见这样的你」有几句歌词,好家伙,恁般出色,连现代诗人也未必写得出来。在这儿作出交代,免被误以为剽窃。当然读者也可以将之视为作者的后现代挪用、驳接、戏拟。我是用这两首实例,说明现代诗要懂得怎样玩文字于股掌之间,要观察/倾听其他的艺术表现,转益多师。
《倾斜》收录七夕闪诗八首,诗末註上写作的准确时间。在匆促的时段内,在七行不可超过七十个字的外在框限内,能写出些甚么,wow,脑洞要开,眼明手快。仅收录端午闪诗十首的其中两首,六行不超逾五十字的限制,使端午闪诗内容相对单薄。何况诗集《倾斜》,已经另外收入两首有关端午的中型诗作,不是应景,可慰灵均。
我从大概两百诗,选出诗作一百五十五首,筛掉四十首诗(不包括科幻诗),有些作品不是写坏了,而是因为种种因素不得不摘下。十分不舍,我把这些诗组成一个名叫「被遗弃的哭泣之作」的诗档,并且打算把它寄出去,给几个……不会对它们不屑一顾的社友。
《倾斜》能在三个月里成功付梓,诗痴李宗舜付出最多的时间与精力,他的全力投入,已超过朋友加上社友的情谊。秀威资讯徐佑骅小姐全力支援,效率之高,在一般工作情绪趋于缓慢的农历新年前夕,令我既感动又不安。是为序。
2018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