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而言,翻译永远都只是语言生命的一小片段或一场「文字旅游」(le voyage des mots)。译者的职责就在于尽量敞开其母语的门禁并悦纳异己,让被翻译的作品能以令人感到陌异的「异者」面貌在另一个语言世界旅游。当语言差异的碰撞并未导致「异者」的退避,而是引发更广泛的议论时,或许旅游中的「异者」也会考虑在另一个语言内定居。如此,翻译的忠实并非忠于不可及的原文,而是忠于这种接纳外语、呈现不可化约之语言差异的作业。宋老师的翻译与评註工作,无疑是从译者走向异者这一职责的体现。
知识作为一套同时发生的复杂事件之表达,我们无从说起,除非透过一一描述;也正因如此,我们所作的说明从一开始就恰恰由于单面的简化而难免谬误,故必须等到它们可以受到补充,而后可建之,亦可正之。--佛洛伊德(Freud in S. E., 23: 205)
We have no way of conveying knowledge of a complicated set of simultaneous events except by describing them successively; and thus it happens that all our accounts are at fault to begin with owing to one-sided simplification and must wait till they can be supplemented, built on to, and so set right. (Freud in S. E., 23: 205)
佛洛伊德有几篇「未完成」的作品,其中最着名的是首尾两篇:一是精神分析事业的起点,〈科学心理学研究大纲〉(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 1895)一文,擘划出有如谜团的 φψω 系统大纲;另一是写到半途绝笔的〈防卫过程中,「我」的分裂〉(Splitting of the Ego in the Process of Defense, 1938/1940)短文,把原已分裂拼装的结构理论再加以核子分裂。二十四卷的《西格蒙.佛洛伊德心理学着作全集标准版》(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简称《英文标准版》,缩写为 S. E.)实际上显现出一位令人惊异的思想家,如何以恆动过程(processive)的状态来建立精神分析这门学问。因而这部卷帙浩繁的《全集》本身即是一部特大号的「未完成作品」――直到八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陷落在那个巨大未解的谜团之中,四面八方摸索着各种出路――超过七十种国际专业期刊,数以万计的各种语文专书和论文,正在持续建立这门显学的大业。
这个功课,在本书中分成两部分来呈现。第一部分是以「最后的佛洛伊德」为主干,即《全集》末卷(一九三七―三九)中的几篇选文,同时以前后比对的方式,选出几篇早期或中期的重要作品,看看我们在先前的点状翻译的状态下,是否确实误解(或不解)佛洛伊德的意义脉络。其次,第二部分是佛洛伊德在一九一四―一五年间所写的《技法篇》,这是拉冈认为佛洛伊德和自己最不一样的几篇写作。这两部分的翻译加上评註,就是我所谓「重读佛洛伊德」的先期功课。但在此之外,这功课还有一个潜在的考虑,就是本书所选的佛洛伊德着作,除了一篇以外,其他都未曾有过中文译本。佛洛伊德有很多重要的作品,是以「短论」的形式写成,而我们看到已有的中文译本比较着重是成书的作品,其中偶尔会附有一两篇短论,譬如〈论无意识〉(The Unconscious)、〈论自恋:导论〉(On Narcissism: An Introduction)。从佛洛伊德的写作方式来看,成书的作品固然更像是写完一个主题,或处理完一套理论,但这并非实情。有些编成一本而出版的书,实际上是由几篇短文收录而成的(譬如《性学三论》),另外,几本重要的理论则是篇幅短小的书(譬如《自我与伊底》)。如果我们忽视了这个写作与出版的现象,就会使得很多短论被出版者遗漏。短论而非长篇大论,构成了二十四卷《全集》的大部分,一方面说明了佛洛伊德的写作,其中不断构想的「精神分析」这套学问,较多时候是边想边写,而不是构想完整才下笔的大计划――因此我们可以再说一遍:《全集》本身即是一部特大号的「未完成作品」。关于佛洛伊德理论未完成的问题,我留到《技法篇》的导论部分再来多谈。
但对于我们所面临的佛洛伊德研究来说,英文版至少提供了一个可窥全豹的机会。英文「标准版」是目前国际精神分析学界共用的文本,我们在此用英译本来开始,这情形正如佛经之透过梵文,而不是以释迦使用的原文,来建立汉传佛学系统一样。我们现在的目标是要把精神分析的汉传文本一步一步堆建起来――像佛洛伊德所说的「可补,故可建之,可正之」(can be supplemented, built on to, and so set right)――而不是要立刻完成一部用来典藏的《大藏经》。现代的佛学研究已经进入各种译本相互比较的阶段:巴利文、梵文、汉文、藏文等等,在所难免。但我们不能一直等待水到渠成,不能等到德语心理学研究人才都已到位的时刻。尤其对我自己来说,记得很深刻的诗句,出自王阳明:「若待完名始归隐,桃花笑杀武陵人。」――我的「归隐」是指从教职退休,总算可以不待完名,毅然全心投入译经的大业。
以上每一个翻译上的商榷,凡出现在选译的文章中,都会以评註的方式再加说明。误译与乱解其实就是整个学术界的病征。早年在中国只有零零星星的翻译时,关键译词都还在斟酌拿捏中,未曾定案;后来台湾的一股「新潮」出现许多译名,但学界也未曾有过任何评论商榷,譬如《梦的解析》和《释梦》两种译法,哪一种比较妥当?若参看贝特罕的评论,前者对于原书名 “Die Traumdeutung” 是过度翻译;但后者是根据英译本的译名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而来,无可厚非。直到最近几年,上文所列出各种必须商榷的误译,其实仍然惯见于所有关于精神分析的翻译作品中。有些译者开始有些审慎的斟酌,譬如沈志中、王文基、陈传兴合译的《精神分析辞汇》(台北:行人,二〇〇〇);但也有些作者、译者对于误译的问题还难以自觉,譬如上文对照表中所引的「潜意识/前意识」淆乱之例;或甚至为了他们的「惯性」(也叫「惰性」),无法接受批评,譬如上文提到《佛洛伊德‒克莱恩论战,1941-1945》一书的翻译社群,虽然早都听过上表中的商榷讯息,却借词推託,至今未改。
Some Elementary Lessons in Psycho-analysis (1938) (XXIII: 279-286)
本文在佛洛伊德过世的前一年下笔,可看出是未写完的草稿,这和他分别写过或长或短的精神分析「大纲」或「概论」有相同的意思,但这里的「基本」当然不再是入门导论,而是提出一些精神分析的后设用意。在前言部分指出有两种基本的知识引介方法(或即教学法),但他除了说他自己会交互使用之外,其实还不止于此――「第三种方法」已暗示于其中。接下来开辟了一节谈「心灵的本质」,是属于科学哲学的讨论,就在其中指出了三点基本教训。因为只开了一节,后面应还有第二节、第三节,但都未出现,故 S. E. 编译者用删节号来做结尾。
2.〈防卫过程中,「我」的分裂〉
Splitting of the Ego in the Process of Defense (1940) (XXIII: 271-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