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文学史书写的典型(摘录) 自觉的文学史方法论
从本书的附录〈中国文学史方法论〉来看,台先生对于该如何进行文学史的撰述,有其省思与主张,其开宗明义云:
文学史之作,不外乎以历史为经,以作家作品为纬。故文学史的方法应注意研究作家,分析作品。
看似只将作家与作品的研究摆在首位,而「以历史为经」不过是「以世代为先后」之意,但在接下去的第一讲中,借由检讨旧有的文学相关典籍,指出原有的文学研究方法有三个错误倾向:
一、太偏重形式而忽略内容;二、不注意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三、不注意作者之文学环境及心理之发展。
这三项基本上即对应了作品、历史与作者三者,而且如果合观后面其余六讲,即可知所谓内容、文学环境、作家心理之发展其实皆与「历史」息息相关。由此而言,「作家」、「作品」与「历史」实不可偏废,而在文学史研究方法或文学史书写的实际操作层面上来说,「历史」或许尤须着力。台先生在讨论孟子「以意逆志」,「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时如此解释:
「知人论世」是「以意逆志」的客观条件,两者合而用之,则成因果,诗人之真意,始可得之。盖诗人之为诗,必有其外缘的社会因素,及成为诗,而此社会因素又成为内在的思想,故能论其世始能逆其意也。
此一解释相当简要明确。「能论其世始能逆其意」正透露了台先生文学史研究的方法要领。
要言之,文学史的「作家‧ 作品‧ 历史」即是「人‧ 文‧ 世界」的图景,然应注意的是,对文学史读者来说,阅读时最直接接收到的是作家作品的述评,而对「能论其世始能逆其意」为原则的文学史作者来说,「论其世」乃其不得不先处理的课题;换言之,读者阅读文学史时印入眼帘的主要内容不外乎作家与作品,但文学史家「如何论其世」则是文学史书写的深层结构。明乎此,或许对台先生这本文学史能有不同的体会与视野。
「史识」
鲁迅曾有书简给台先生,信中论及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
见其关于小说者数章,诚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学史资料长编,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识者,资以为史,亦可用耳。(〈致台静农〉一九三二年八月十五日)
显然就鲁迅看来,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不过是资料收罗宏富的「长编」,真正的「史」作需有史识;有史识方知如何从庞大的资料中加以甄别去取,以完成历史叙述。对师从鲁迅的台先生来说,这番讨论应有不少启发。
文学史家所面对的「历史」至少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作者作品的时代,一个是作品本身的流变传统。虽说文学史所处理的似乎主要是后者─即以作品为主,但一如前揭,「能论其世始能逆其意」,故必先处理「论其世」,亦即必须判断哪些历史素材或外缘社会因素对文学史来说是重要的,而这时文学史家的史识就显得相当关键。例如论汉赋的兴盛或唐诗的流行,一般均归因为帝王的提倡,这样的解释并非不正确,但总予人简单、宽泛之感,无形中削弱了解释的效力。而从「如何论其世」的角度切入,则多少可见出文学史家的史识,就此而论,台先生文学史无疑是一部史识高明之作,以下简单举例说明:
首先,从较大范围来看,台先生对不同时期历史背景的绪说(多为各篇第一章),其所论述的重点有所不同。例如台先生在〈汉代篇〉一开始讨论的主题是汉代政体,到了〈魏晋篇〉则偏重在思想带来的影响;南北朝主要谈的是帝王贵族生活及宗教思想下偏重形式的文学风尚;到了唐代所论重点则已是士风。当然,不是论析宗教就不谈政治,而是轻重主从有别地谈,较之于每个阶段都从政治看文学或都只从经济阶级、物质基础看文学表现,岂不高明许多?
其次,举范围较小的例子来看。台先生论述汉代文学,一开始却是在交代汉初政体从郡县、封建并行到汉武时封建制的瓦解。乍看之下,似乎只是普通政治背景的陈述,但进一步思考即可知封建制的兴衰,关乎汉初文人的去处;封建制下的诸侯王国,正是汉初赋家的舞台;王国中的富裕生活,正是其笔下题材――观诸枚乘、相如等人,莫不如是。相对地,封建制的削弱,不仅宣告了武帝权力的巩固,同样也呈现出文人赋家去向的集中,于是武帝的独尊儒术及以倡优畜之看待文士的态度,方能真正地影响当时及其后的文学走向。
复次,可举一个更小更具体的事例来看。一般谈及韩愈写碑传文的原因,大抵以为韩愈是「随顺世俗,因变为新」地来「倡为古文」(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也就是说,有意借由碑志之作张大其古文运动的声势。台先生对古文家用力于碑传文的原因,则更细致确切地提出一个历史解释:其先引章学诚「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一语,并解释「史学废而文集入传记」其实正因隋文帝时开始禁止私家修史,唐代因之,由此渊源于史传文手法的古文家,在不能从事私史着作的状况下,只好转于碑志上一展长才了。
台先生对历史的透视与史料的掌握处理,当然不仅上述三例,其余如谈魏晋玄风、论唐代士风等等,早为学界所称誉;而在文学史中辟立专章或专节论汉代方士儒生合流与神异故事的关系、佛典翻译文学、隋炀帝与杨素等,均显示其学养之深广与目光之高明。刘知几认为良史需才、学、识三者,史识尤其重要。上文略举三例之用意,不过借此指出书中如此洞察历史、善叙事理之处仍所在多有,
值得我们多加留意与探索。
作品的诠解与对形式的看法
上文提及,文学史家面对的「历史」课题,尚有以作品为主的文学流变这一层次,而此亦需「具史识者」方能处理得宜。台先生这方面的精彩可谓遍布全书,例如从汉代方士儒生合流影响神异故事的形成,其后加上佛道宗教思想流衍成六朝小说的整个过程;再如以文之内容言,谈先秦史传文(「事」)与战国策士文(「言」),演变至汉代成为与学术分立的文士文;又从汉代《史记》《汉书》的分析中,引出单笔复笔之论以统论后世文章二元的修辞倾向─而这显然已是以文的形式来说的了。如此综理各面融一炉而冶之,将无比繁复的状况精准切要表之,令人叹服!复以诗而论,例如从句法形式(长短句渐至整齐)以析论吴歌为绝句之发源;再如阮瑀〈七哀诗〉与渊明〈自挽诗〉的承启关系;左思寓自家感慨之咏史手法实始于阮瑀;或点出吴均乐府影响唐人歌行,其五言影响唐人近体;或析论王维与孟浩然分受陶渊明与谢灵运影响;或指出黄庭坚诗词「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之法开启后来散曲小令作法;乃至即或对颇有微词的宫体仍清楚指出,宫体之作乃欲以清新一洗典重晦涩的摹古诗风等等。诸如此类的见解与述论,无论是承自前人或属台先生一己创见者,均能在错综复杂的文学史材料中,理出一个鲜明深刻的历史叙事。
文学史家在条理文学传统的沿革源流之际,同时必然也是位作品鑑赏或文学批评者,因为唯有体会作品并予以解释、鑑赏、批评,方能对所谓的沿革变迁做出更精准的判断。一如美国学者韦勒克(René Wellek)与华伦(Austin Warren)在其名着《文学论》中所指出的:文学史中所谈论的作品具有恆常的当下性,因为这些作品仍为今人、文学史家所阅读评赏。换言之,除了体察台先生对文学传统所做的历史叙述外,亦可留意台先生诠解评赏作品的灵光与慧见,就此而言,此书可谓处处闪耀着熠熠光采。例如讨论干宝《搜神记》,特别指出其书作法颇以史书体例为之,按,干宝被刘惔推为「鬼之董狐」,台先生此说或受其启发,但确实见人之所未见;再如析论江淹〈恨赋〉、〈别赋〉,台先生先引江淹自序:「学不为人,交不苟合,又深信天竺缘果之文,偏好老氏清净之术」而后讨论〈恨赋〉、〈别赋〉时则言:
〈恨赋〉末谓:「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自然的岁月无尽,而人生的寿命有限,以有限的人生处于无尽的宇宙中,便是人生的大恨。能参透这一点,则人生之恨虽多端,亦随虚无而泯灭。〈别赋〉所谓「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也是同样的道理。于此可知他所深信的「天竺缘果之文」与「老氏清净之术」,在此两赋中自然反映出来。
此段文字含藏情感,固不待言,尤可注意的是,江淹此二赋为其名作,历来诠解不知凡几,而研究江淹佛道思想者亦复不少,但用佛道析论这二篇赋里的情感思想,且举重若轻的给了一个适切诠解,则似乎未见。此外,台先生论欧阳修词时有言:「即使沉重的情感,往往表现得极自然而无酸寒之态。乍一读过,似乎无甚悲苦之感,可是稍一玩味,其悲苦之情颇能动人心魄。」类似这样的鑑赏领会,书中所在多有,构成本书浓厚的「叙史咏怀」色彩,非常动人!
在作品这个面向上,除了作品的诠解之外,作品的选择也值得留意。文学史多半会于述论中提及作家之作品,或于文末抄录作品以供印证参考,此时文学史家决定择取哪些作品,背后用意或情志的认同,值得我们进一步玩味。例如陶渊明一节文末录了四首诗,包括了〈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饮酒〉「结庐在人境」、〈拟古〉「种桑长江边」、〈挽歌辞〉「荒草何茫茫」等四首,四诗旨趣各自不同,其中〈拟古〉「种桑长江边」一诗历来并不如其他三诗如此的脍炙人口,特加选录似意在指出渊明对当代政治现实的关注与感怀。
此外,我们也需注意台先生对形式的看法。台先生在〈中国文学史方法论〉中指出过去文学研究太过偏重形式而忽略内容,故于书中,对重修辞、偏形式倾向的作品、流派甚或评论,台先生均会特意点出并加以批判。不过,台先生〈中国文学史方法论〉中,又把形式放在第二讲,并清楚指出「形式是有美术价值的」。这两个立场看似相反,其实并不矛盾。简单来说,台先生批判的是「太偏重」形式的倾向,而不是不重形式。换言之,若从「评价」角度来说,台先生对形式毋宁是採取一个比较批判的立场,例如谈永明声律,虽指出声律的讲求对诗之发展并非无功,但仍特别强调「声律之于诗,只是有助于内在情志的表现之一部分,其本身却不是诗」;而若从「研究」角度来说时,形式其实仍是理解文学传统的重要环节,台先生论散文传统中的单笔复笔即为其例。
主体境界与价值引领
上述不论是对时代背景的穿透或作品的深刻体会,最后多半仍是聚焦在作者身上,所谓「能论其世始能逆其意」之「意」,实乃作家主体之「意」。从台先生〈中国文学史方法论〉来看,作家的文学环境、社会环境、传记、年谱此四讲,几乎全从「人」的角度立论,显见台先生相当注重作家的研究,其于第五讲〈传记的研究〉中言:
作品与作者人格因果的联系:作者因为是作品的创造者,所以我们研究作品,不能只顾作品的本身,还得要注意作者的人格。
然则何以了解其人格?作家之作品,以及上述环境、传记、年谱所勾勒出的「作家全部的生活」,这两个面向应即是台先生认同的借以认识作家人格的材料与方法。为了强调应注重「作家全部的生活」,台先生甚至细致的提点我们应注意作者生平前后期的变化,例如指出应以安禄山之乱为界,将杜甫生平视为前后二个不同阶段。当然,这样的研究法则他人未必未曾警觉或运用,然而台先生除了将其表述为研究原则外,也在书中加以实践,例如不惜花费篇幅详细说明曹植生平前后期处境之异,以及指出隋炀帝夺位前后诗风好尚的差别与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台先生认为在「确定作者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态」后,仍是要确定「这种事态与作品之关系」,意即回过头来阐释作品。于是「作者」、「作品」、「历史」三者之间,交互往复,形成一个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式的诠释循环,理解即在此往复诠释中逐步深化。例如台先生借由李白行迹、作品及相关历史背景的往复分析,阐析李白诗中所流露的指责、讽刺与悲愤,见证李白之「节士风概」,由此反对昔人扬杜抑李的传统观点。
无庸讳言,台先生强调作家人格与作品的因果联系,与传统「文如其人」或「人品即诗品」的观念相当接近,但也只能说是接近或受传统影响,因为在实际批评上,台先生其实并不会机械地以「人」废「言」,对照两处台先生的评论即可知之:
台先生析论潘岳之〈秋兴〉、〈闲居〉二赋:
两赋之作,前后相隔达二十年。前一篇是他初入仕途之感,后一篇是他困踬仕途之慨,同是因不得意而寄兴于闲适。一个奔竞权门,希望显达的朝市诗人,偶发林野之思,祇足以反映其侘傺的情怀,不足作为内心的真实表现。像他这一类的作品,要是称之为「浅」,倒是恰当的。
谈杨素,称其诗「每首俱佳,辞藻高华,风骨遒劲,一洗齐梁以来绮靡之习。」并云:
人的性格本是多方面的,一个坏人,不论坏到如何程度,但真实的情感总是有的,而且会时时流露出来。像杨素这种人,尽可以阴险毒辣的手段取富贵,而与朋友以诗叙心时,自然会吐出他真实的情感。……可以看出他这人才情高,即使终日沉溺于淫恶的官僚生活中,有时也还有超世的情怀,故能寄兴于高远。
这两人均是奔竞官场、追逐富贵权力的士人,同是台先生所批判的文人类型,但在作品的评价上却有云泥之别,可见台先生虽认同传统「人品即诗品」观点,但并不会无条件、机械式地套入他的实际批评。
换言之,「人品」与「诗品」不能简单地划上等号。因为文学史撰述毕竟不是历史传记的人物评论,所以势必有所变化调整,上述对潘岳与杨素作品做出不同评价即为其例。进一步来看台先生的分析,其之所以对二者给出不同评价,显然二者情感的「真实」与否是个重要因素。台先生曾如此论及中国文学史上的作者:
虽然,真实的写出内心的哀乐并表现了时代的明暗,没有失去个性的作者,在中国文学史上每个时代都有,只是不多;中国文学史也就依赖有这样不多的作者,才不致黯然无色。(〈中国文学由语文分离所形成的两大主流〉《静农论文集》页一二六)
「真实写出内心的哀乐」、「表现时代的明暗」以及「没有失去个性」,大抵即是台先生权衡作家的三个标准。在这部文学史中,我们确实常常看到台先生从作品中分析作家之胸次怀抱、情感的真实性,以及作家为人行事、为文书写的独立性与创造性。而在这些标准的衡量分析下,最终所呈现的,其实不外乎就是作家的主体境界。
我们可以观察到,对作家主体境界的掌握与阐论,无疑是台先生文学史书写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不论是从批判的角度或者是站在揄扬的立场,台先生均于有限的篇幅中极力为之。然则,何以如此?或许,在台先生的观念里,「文学史」不仅是一系列过去文学传统的客观知识或一种学术领域,它同时也是一门课程、一种人文教育,因而其所呈现的是明是考非、善善恶恶的历史叙事,毋宁正是一种人文教育下的价值引领。
冷笔与热笔的交织
上文大抵是分就作家(人)、作品(文)、历史(世界)三个面向来谈,在这三个面向之外,台先生行文的笔调也可稍做讨论,而这部分可分从体例与遣词用字两方面来观察。
一般来说,为了让读者对作家先有一梗概认识,文学史在介绍作家处,多半会从作家生平及过去史家给予的定评谈起,也就是从旧有的历史文献材料开始说起。至于撰述方式,常见的大致有二种:一种是从史传资料的直接节录开始,甚至注上史书出处,而后或以按语、或另起话头以进行述评;另一种虽也利用史传文献资料,但会将其化成自己的语言说出,故而行文基本上是一致的(无传记资料可援用的作家,当然也是运用这种方式)。在目前习见的文学史着作中,后者似乎更为常见。
台先生的文学史基本上是以上述第一种撰述方式为主,但偶尔会看到第二种写法;换言之,体例并不统一。可是如果我们细加玩味,或许可看出一些有意思的地方:首先,虽然台先生多运用第一种方式撰写大部分的作家,然而在某些作家处,台先生所採取的撰述方式似乎更加自由──或许也会引用少许史传文字,却多半不会放在开头,也就是说,比较接近上述的第二种方式,如曹植、陶渊明、王维、杜甫、辛弃疾等等皆是,而这些作家大致上都是台先生较为赏爱、推重的重要作家。其次,不论是在旧有的历史文献材料部分,或是文学史家进一步的述评研究部分,一般文学史家大抵都是以客观冷静的笔调来进行讨论,例如叶庆炳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即是如此。然而台先生文学史则不时地会有所逸出,尤其在上述所谓「进一步的述评研究」部分,往往流露出一种较为主观的、带有情感温度的笔调。借用林文月先生论《洛阳伽蓝记》时所创术语:「冷笔」与「热笔」,台先生这些地方的笔调其实即是「热笔」,而其撰述即在冷笔与热笔的交织转换中进行。放大来看,在讨论整个时代背景的地方,往往也会见到台先生以冷笔书写历史,而以热笔流露看法。
如果我们更细一点地来看其遣词用字,就可以更容易地体察台先生的「热笔」:例如论司马相如「尽可用无赖的手段而不以为无行」;论沈约「足见他对文学的嗜好,有如他对于作官的嗜好一样」;论两晋文人「奔竞贪敛」为「无耻」;论曹操「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将孔融、祢衡、杨修等人置于死地;批评司马氏是「以狼顾狐媚、猜忌残忍的伎俩」进行政治倾轧;论陆机〈百年歌〉为「庸俗的人生观」;论处于汉廷政府腐败衰落时期的扬雄,则出之以同情的理解而云「自非木石,能无愤懑?」论左思,认为严羽「惟左太沖高出一时」之语,「说是他的诗品,也可以说是他的人品吧!」论魏收与邢劭「由于两人互相攻击,互相翻出了老底子」;而论佛经文学则称赏其「想像力之伟大及意趣之飞动」。
此外,用「大君」、「大皇帝」一词代称君王,甚至以「李三郎」称唐玄宗,这样的用语多少带有一点讥讽味道。而透过行文中的转折语如「居然」或「竟然」等等,有时也能体会到台先生的批判意味,诸如:论六朝用典风尚云:「既同抄书,还有什么性情之表现?可是追踪而行的,竟有无数的文人,不惜浪费生命以从事于此。」或论唐初宫廷士风:「宋之问、沈佺期两大诗人,竟恬然自居于弄臣之列,此唐初诗人犹在六朝士风影响之下,故不以较优劣于妃妾之前为可耻」。类似上述这些例子,书中可谓俯拾即是。
台先生的「热笔」,大抵皆出现在这些深有感触之处──或为正面揄扬,或为反面批判;或含藏悲痛,或略带谐趣。很明显的,上述这些例子多少都已渗进主观的情感成分,台先生曾这么说陶渊明的诗:
随时流露真情,有时沈痛,有时风趣,时或直率,时或婉惬。
适足以移来评台先生自己的笔调。
热笔与冷笔的交织穿插,虽然可能被人视为体例不纯,但无形中造成了一种变化与节奏感,让如此的学术文章增加无限可玩味之处,尤其书中的「热笔」,往往由此见出作者的性情,让人体会其所寄寓的怀抱。
结语
台先生这本文学史并非完帙,下册只写到金元,且现有的章节结构中,也缺少一些通行文学史常见的内容,例如未论及毛诗序与汉代诗教,亦未论宋代话本、姜白石词等。换言之,若以「齐备」求之,可谓不无遗憾。然则同样的,若真以「齐备」求之,亦可谓失之交臂,盖台先生此书之佳处,固不在此矣。
如上文所述,台先生以其自觉的文学史方法,叙写文学传统中的「人‧文‧世界」。其洞识历史,述论与文学密切相关的历史因素;积长年体悟,对作品及文学流变,提出独到见解;重士风,评骘其行,从作品中阐论主体境界,令读者批阅有感之际,心生贤贤贱不肖的祈向与认同;而字里行间,又往往流露其性情,映照出其胸襟意态。如此的文学史书写,确实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叙史」;而所谓「一家之言」,也不仅仅是高明的历史叙事,同时更是蕴含台先生个人情志襟抱的「咏怀」了。
总之,作为一个读者,进入这本文学史的方式是多重的。只是当我们欣赏其「艳辞」时,切勿忽略其所富的「鸿裁」──就此而言,台先生这本《中国文学史》或许正为文学史的书写作出了一种示范,树立了一个极殊异的典型。
何寄澎、许铭全(本书编者)
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