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序言
序
本书的构想经历漫长的酝酿,我在大学时代,即醉心于儒学与马克思主义,惊觉两派在美学、诗学方面极为神似。为了深入马克思主义,我自台大中文系毕业之后,考入台大哲学研究所,专攻黑格尔哲学,硕士论文研究黑格尔与卢卡契的美学传承。之后于台大外文研究所研读比较文学期间,开始具体构思儒家与马克思主义的美学、诗学的比较研究。博士论文以《文心雕龙》为儒家诗学的代表,从文类(genre)理论入手,尝试会通儒家与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于1993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即尝试从青年马克思的「类的存有」(species being)概念探讨「仁」作为「个人与族类之统一」的意涵。我当时指出,从孔孟到荀子的转变在于,荀子明确以「类」作为「仁」的客观基础。
在荀子的「类」与马克思的「类的存有」的基础之上,去进行一次儒家与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综合的愿望是年少时期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愿望二十多年来始终萦怀不去,今天所完成的这部书只是对这一承诺的一部分交代,我相信当年的自己不可能对我今日的工作感到满意。不仅比较哲学的工作极为艰苦,平反荀子的工作更是艰鉅。荀子所蒙受的千年冤屈又岂是我们当代几个人的研究工作所能完全洗刷,这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
1993年我回母系台大中文系任教之后,因一颗感时忧愤之心,投入台湾文学与台湾儒学的研究,历时将近十年。1993年起参与刘述先先生、李明辉先生主持的「当代儒学」整合型研究计画,扩大了儒学研究的国际视野。1998年起参与由黄俊杰先生主持的一系列与东亚儒学相关的整合型研究计画至今,更在国际视野中聚焦于东亚观点。因参与这些计画的机缘,在当代儒学与东亚儒学方面也投入许多心力,为荀子写书的心愿一直延宕着实现的时间。
2006年在台大东亚文明研究中心与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合办、由我负责的「体知与儒学」的学术会议上,我开始回到荀子研究,提交〈情与气:荀子工夫论试探〉论文,该文只是简单粗疏的初稿。此后多年我于科技部执行与荀子的心性论、美学、法哲学相关的研究计画。2010年至2011年我申请科技部短期出国计画,回到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访学一年,该计画亦以荀子美学为重点。所以这本书能够完成首先应感谢科技部长期的补助,以及台大中文系同仁对我的出国研究申请案的支持。
本书的全部架构、三部分的题目与九章的篇名皆成形于2010-2011年重回燕京学社访问的期间,第一部分的三章亦完成于这一年。2011年返台后,家父失智症病况逐渐恶化,研究工作也趋于缓慢。从2011年至今,陆续完成了其余六章与导论、结论,其中第六章〈情:从自然感性到公共感性〉改写自2006年的〈情与气:荀子工夫论试探〉;〈导论〉改写自2010年参加哈佛大学“Humanistic International: Humanism, China, Globalism”会议时发表的英文稿“Human Being as Species Being: A Reconsideration on Xunzi’s Humanism”。
过去十三年,我先后失去三位至亲。2006年家母过世时,我尚能打起精神,因为尚有年迈的父亲需要照顾,2013年家父亦随家母而去,我方体会古人所说父母双亡之悲。三次的丧礼也使我更加体会到荀子礼论「志意思慕之情」的深刻,以及「礼」如何发挥节制哀伤情绪的作用。
对于荀子思想,我的研究态度可以用徐复观先生说的「追体验」和班雅明的「翻译者」来说明。徐先生的「追体验」除了提醒我应该怀有设身处地在荀子其人其世对其思想进行考察的诠释态度,我认为也可指涉研究者从个人生活世界出发对研究对象的体验,如我在至亲丧礼中的体验。班雅明所论「翻译者」的任务对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也极具启发性。
班雅明说:「翻译的最后目标乃是表达各种语言相互之间最内在的关系」,荀子的古文和我的现代中文确实不能视为完全相同的语言。现代中文自晚清以来已经融会太多西方语言、思想。寻求荀子的古文与我的现代中文相互之间之最内在的关系确实是本书的目标。班雅明又说:「译者的任务是在翻译的语言里找出可以在原作内唤出回响的意向。」他又说:「翻译,那点燃作品永恆后续生命以及让语言永远复活的翻译,要在语言这种神圣的成长过程中,不断重新的检测:那些语言所隐藏的东西,距离展示之日还有多远,而在此距离之下,如何把那隐藏的东西作最大的展现。」没有错,我所能做的只是让《荀子》一书在此时此地将隐藏的东西作出我能力所及的最大的展现。至于此刻距离真正的「展示之日」还有多远?那「展示之日」何时会破晓?我并不知,但我至少相信只要大家继续努力,总会逐渐趋近那一日。
在1970年代的台湾,许多大学的文学院出现了一些新儒家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位。大三时读徐复观先生着作受到极大震撼,忍不住写信向当时在香港的徐先生报告心得,没想到获得长信回覆与赠书。徐先生的鼓励与厚爱对我之后由小说创作转向儒学研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每思及徐先生,内心总是充满感激,更期勉自己在徐先生开辟出来的园地中继续耕耘。我还想感谢我的儒学启蒙导师黄俊杰先生多年来的提携,感谢张永儁先生在宋元明清儒学方面对我的启发,感谢张柯圳先生在黑格尔哲学方面以及廖蔚卿先生在中国文学理论方面对我的教诲。
近年来两岸三地荀子研究蔚然成风,多位学者完成专书,为平反荀子做出了努力。1998年在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访问时认识的好友林宏星兄一直是我的战友,五年前他出版的《合理性之寻求:荀子思想研究论集》为荀子研究开辟了新境。平反荀子绝对是万里马拉松之路,一群人跑也绝对比一个人跑来得有力。我衷心感谢这些同道多年来孜孜矻矻的工作,以及在学术交流时不吝给予宝贵的意见。最终我希望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能让荀子复祀孔庙。如果作为全台首学的台南孔庙能率先做出此一创举,将写下历史的新页,而这会是台湾儒学对中国儒学史的一大贡献。
一本书的完成依赖许多人的辛苦工作。青春可爱又认真用功的助理群为这本书的完成付出许多心力,他们是许富淞、李金萦、郑雅匀、陈微稀、陈芝吟、杨慈慧、林士耘、杨雯雅、吕旻勋、林鸿堰。另外,张梅雅也协助编辑、校订的工作。我非常感谢他们的辛劳,也期待他们在繁琐的打字、校对、编辑的劳务中,能对荀子产生一丝兴趣。
最后我想感谢杨儒宾兄、林宏星兄、陈明兄对这本书的催促与期许,也想感谢吾儿晴川在本书涉及音乐的方面提供谘询。在陪伴他学习电吉他的十多年光阴里,我从支持阿多诺的反文化工业、反流行音乐的态度逐渐转变,如今深信「感觉的共同体」不仅存在于阿多诺所论的交响乐演出的音乐厅,也存在于摇滚音乐的演唱会与跨界音乐的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