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坐看云起与大江东去——从品味唐诗到感觉宋词
 ◎蒋勋    我喜欢诗,喜欢读诗、写诗。 
   少年的时候,有诗句陪伴,好像可以一个人躲起来,在河边、堤防上、树林里、一个小角落,不理会外面世界轰轰烈烈发生什么事。少年的时候,也可以背包里带一册诗,或者,即使没有诗集,就是一本手抄笔记,有脑子里可以背诵记忆的一些诗句,也足够用,可以一路唸着,唱着,一个人独自行走去了天涯海角。 
   有诗就够了——年轻的时候常常这么想。 
   有诗就够了——行囊里有诗、口中有诗、心里面有诗,彷彿就可以四处流浪,跟自己说:「今宵酒醒何处——」,很狂放,也很寂寞。 
   少年的时候,相信可以在世界各处流浪,相信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醒来,大梦醒来,或是大哭醒来,满天都是繁星,可以和一千年前流浪的诗人一样,醒来时随口唸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无论大梦或大哭,彷彿只要还能在诗句里醒来,生命就有了意义。很奇怪的想法,但是想法不奇怪,很难喜欢诗。 
   在为鄙俗的事吵架的时候,大概是离诗最远的时候。 
   少年时候,有过一些一起读诗写诗的朋友。现在也还记得名字,也还记得那些青涩的面容,笑得很腼腆,读自己的诗或读别人的诗,都有一点悸动,像是害羞,也像是狂妄。 
   日久想起那些青涩腼腆的声音,后来都星散各地,也都无音讯,心里有惆怅唏嘘,不知道他们流浪途中,是否还会在大梦或大哭中醒来,还会又狂放又寂寞地跟自己说:今宵酒醒何处—— 
   走到天涯海角,离得很远,还记得彼此,或者对面相逢,近在咫尺,都走了样,已经不认识彼此,是两种生命不同的难堪吗? 
   「纵使相逢应不识——」读苏轼这一句,我总觉得心中悲哀。不是容貌改变了,认不出来,或者,不再相认,因为岁月磨损,没有了诗,相逢或许也只是难堪了。 
   曾经害怕过,老去衰颓,声音瘖哑,失去了可以读诗写诗的腼腆佯狂。 
   前几年路上偶遇大学诗社的朋友,很紧张,还会怯怯地低声问一句:还写诗吗? 
   这几年连「怯怯地」也没有了,彷彿开始知道,问这句话,对自己或对方,多只是无谓的伤害。 
   所以,还能在这老去的岁月里默默让生命找回一点诗句的温度或许是奢侈的吧? 
   生活这么沉重辛酸,也许只有诗句像翅膀,可以让生命飞翔起来。「天长路远魂飞苦——」,为什么杜甫梦到李白,用了这样揪心的句子? 
   从小在诗的声音里长大,父亲、母亲,总是让孩子读诗背诗,连做错事的惩罚,有时也是背一首诗,或抄写一首诗。 
   街坊邻居闲聊,常常出口无端就是一句诗:「虎死留皮人留名啊——」那人是街角捡字纸的阿伯,但常常「出口成章」,我以为是「字纸」捡多了也会有诗。 
   有些诗,是因为惩罚才记住了。在惩罚里大声朗读:「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诗句让惩罚也不像惩罚了,朗读是肺腑的声音,无怨无恨,像天山明月,像长风几万里,那样辽阔大气,那样澄澈光明。 
   有诗,就没有了惩罚。苏轼总是在政治的惩罚里写诗,愈惩罚,诗愈好。流放途中,诗是他的救赎。 
   「诗」会不会是千万年来许多民族最古老最美丽的记忆? 
   希腊古老的语言在爱琴海的岛屿间随波涛咏唱——《奥德赛》、《伊里亚德》,关于战争,关于星辰,关于美丽的人与美丽的爱情。 
   沿着恆河与印度河,一个古老民族边传唱着《摩诃婆罗达》、《罗摩衍那》,也是战争,也是爱情,无休无止的人世的喜悦与忧伤。 
   黄河长江的岸边,男男女女,划着船,一遍一遍唱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语言、顿挫的节奏、唿应的和声、反覆、重叠、回旋,像长河的潮汐,像江流宛转,像大海波涛,一代一代传唱着民族最美丽的声音。 
   《诗经》十五国风,是不是两千多年前汉语地区风行的歌谣?唱着欢欣,也唱着哀伤,唱着梦想,也唱着幻灭。 
   他们唱着唱着,一代一代,在庶民百姓口中流传风行,咏叹着生命。 
   《诗经》从「诗」变成「经」是以后的事。「诗」是声音的流传,「经」是被书写成了固定的文字。 
   我或许更喜欢「诗」,自由活泼,在活着的人口中流传,是声音,是节奏,是旋律,可以一面唱一面修正,还没有被文字限制成固定死板的「经」。 
   〈大雅‧绵〉讲盖房子:「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 
   变成文字,简直聱牙,经过两千多年,就需要一堆学者告诉年轻人:「冯冯,声音是凭凭。」 
   如果还是歌声传唱,这盖房子的声音就热闹极了,这四种声音,在今天,当然就可以唱成「隆隆」、「轰轰」、「咚咚」、「碰碰」。「乒乒乓乓」,盖房子真热闹,最后「百堵皆兴」,一堵一堵墙立起来,要好好打大鼓来庆祝,所以「鼛鼓弗胜」。 
   「诗」有人的温度,「经」剩下躯壳了。 
   文字只有五千年,语言比文字早很多。声音也比文字更属于庶民百姓,不识字,还是会找到最贴切活泼的声音来记忆、传达、颂扬,不劳文字多事。 
   岛屿东部原住民部落里人人都歌声美丽,汉字对他们框架少、压力少,他们被文字污染不深,因此歌声美丽,没有文字羁绊,他们的语言因此容易飞起来。 
   我常在卑南听到最近似「陾陾」、「薨薨」的美丽声音。他们的声音有节奏,有旋律,可以悠扬婉转,他们的语言还没有被文字压死。最近听桑布伊唱歌,全无文字,真是「咏」、「叹」。 
   害怕「经」被亵渎,死抱着「经」的文字不放,学者,知识分子的《诗经》不再是「歌」,只有躯体,没有温度了。 
   可惜,「诗」的声音死亡了,变成文字的「经」,像百啭的春莺,割了喉管,努力展翅飞扑,还是痛到让人惋叹。 
   「惋」、「叹」都是声音吧,比文字要更贴近心跳和唿吸。有点像《诗经》、《楚辞》里的「兮」,文字上全无趣味,我总要用惋叹的声音体会这可以拉得很长的「兮」,「兮」是音乐里的咏叹调。 
   从「诗」的十五国风,到汉「乐府」,都还是民间传唱的歌谣。仍然是美丽的声音的流传,不属于任何个人,大家一起唱,一起和声,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变成集体创作的美丽作品。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只有歌声可以这样朴素直白,是来自肺腑的声音,有肺腑间的热度,头脑思维太不关痛痒,口舌也只有是非,出来的句子,不会是「诗」,不会这样有热烈的温度。 
   我总觉得汉语诗是「语言」带着「文字」飞翔,因此流畅华丽,始终没有脱离肺腑之言的温度。 
   小时候在庙口听老人家用闽南语吟诗,真好听,香港朋友用老粤语唱姜白石的〈长亭怨慢〉,也是好听。 
   我不喜欢诗失去了「声音」。 
   「汉字」从秦以后统一了,统一的汉字有一种霸气,让各地方并没有统一的「汉语」自觉卑微。 
   然而我总觉得活泼自由的汉语在民间的底层活跃着,充满生命力,常常试图颠覆官方汉字因为装腔作势愈来愈死板的框框。 
   文化僵硬了,要死不死,语言就从民间出来,用歌声清洗一次冰冷濒临死亡的文字,让「白话」清洗「文言」。 
   唐诗在宋代蜕变出宋词,宋词蜕变出元曲,乃至近现代的「白话文运动」,大概都是借尸还魂,从庶民间的「口语」出来新的力量,创造新的文体。每一次文字濒临死亡,民间充满生命活力的语言就成了救赎。 
   因此或许不需要担心诗人写什么样的诗,回到大街小巷、回到庙口、回到庶民百姓的语言中,也许就重新找得到文学复活的契机。 
   小时候在庙口长大,台北大龙峒的保安宫。庙会一来,可以听到各种美丽的声音,南管、北管、子弟戏、歌仔戏、客家山歌吟唱、相褒对唱、受日本影响的浪人歌谣、战后移居台湾的山东大鼓、河南梆子、秦腔,乃至美国五○年代的摇滚,都混杂成庙口的声音,像是冲突,像是不协调,却是一个时代惊人的合声,在冲突不协调里寻找彼此融合的可能性。我总觉得:新的声音美学在形成,像经过三百年魏晋南北朝的纷乱,胡汉各地的语言、各族的语言、印度的语言、波斯的语言、东南亚各地区的语言,彼此冲击,从不协调到彼此融合,准备着大唐盛世的来临,准备语言与文字达到完美颠峰的「唐诗」的完成。
 应该珍惜,岛屿是声音多么丰富活泼的地方。 
   生活里其实「诗」无所不在。家家户户门联上都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诗经》的声音与节奏。 
   邻居们见了面总问一句:「吃饭了吗?」「吃饱了?」也让我想到乐府诗里动人的一句叮咛:「努力加餐饭。」「上言:加餐饭。」生活里、文学里,「加餐饭」都一样重要。 
   我习惯走出书房,走到百姓间,在生活里听诗的声音。 
   小时候顽皮,一伙儿童去偷挖番薯,老农民发现,手持长竹竿追出来。他一路追一路骂,口干舌燥。追到家里,告了状,父亲板着脸,要顽童背一首唐诗惩罚,〈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读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忽然好像读懂了杜甫,在此后的一生里,记得人在生活里的艰难,记得杜甫或穷老头子,会为几根茅草或几颗地瓜「唇焦口燥」追骂顽童。 
   我们都曾经是杜甫诗里欺负老阿伯的「南村群童」。在诗句中长大,知道有多少领悟和反省,懂得敬重一句诗,懂得在诗里尊重生命。 
   唐诗语言和文字都太美了,忘了它其实如此贴近生活。走出书斋,走出教科书,在我们的生活中,唐诗无处不在,这才是唐诗恆久而普遍的巨大影响力吧。 
   唐诗语言完美:「停车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可以把口语问话入诗。 
   唐诗文字声音无懈可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写成对联,文字结构和音韵平仄都如此平衡对称,如同天成。 
   在一个春天走到江南,偶遇花神庙,读到门楹上两行长联,真是美丽的句子—— 
   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那一对长联,霎时让我觉得骄傲,是在汉字与汉语的美丽中长大的骄傲,只有汉字汉语可以创作这样美丽工整的句子。平仄、对仗、格律,彷彿不只是技巧,而是一个民族传下来可以进入「春天」可以进入「花神」的通关密语。 
   有「诗」,就有了美的钥匙。 
   我们羡慕唐代的诗人,水到渠成,活在文字与语言无限完美的时代。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传说里的「孤篇压倒全唐之作」,是一个时代的序曲,这样豪迈大气,却可以这样委婉平和,使人知道「大」是如此包容,讲春天、讲江水、讲花朵、讲月光、讲夜晚,格局好大,却一无霸气。盛世,是从这样的谦逊内敛开始吧,不懂谦逊内敛,盛世,没有厚度,只是夸大张扬,装腔作势而已吧。 
   王维、李白、杜甫,结构成盛唐的基本核心价值,「佛」、「仙」、「圣」,古人用很精简的三个字概括了他们美学的调性。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是等在寺庙里的一句签,知道人世外还有天意,花自开自落,风云自去自来,不劳烦恼牵挂。经过劫难,有一天走到庙里,抽到一支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一定是上上签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李白是汉语诗里少有的青春闪烁,这样华美,也这样孤独,这样自我纠缠。年少时不疯狂爱一次李白,简直没有年轻过。我爱李白的时刻总觉得要走到繁华闹市读他的〈将进酒〉,酒楼的喧闹,奢华的一掷千金,他一直想在喧闹中唱歌,「岑夫子,丹丘生——」我总觉得他叫着:「老张,老王——别闹了」;「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在繁华的时代,在冠盖满京华的城市,他是彻底的孤独者,杜甫说对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不能彻底孤独,不会懂李白。 
   「诗圣」完全懂李白作为「仙」的寂寞。然而杜甫是「诗圣」,「圣」必须要回到人间,要在最卑微的人世间完成自己。 
   战乱、饥荒、流离失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低头看人世间的一切,看李白不屑一看的角落。「三吏」、「三别」,让诗回到人间,书写人间,听人间各种哭声。战乱、饥荒、流离失所,我们也要经历这些,才懂杜甫。杜诗常常等在我们生命的某个角落,在我们狂喜李白的青春过后,忽然懂得在人世苦难前低头,懂得文学不只是自我趾高气扬,也要这样在种种生命苦难前低头谦卑。 
   佛、仙、圣,组织成唐诗的颠峰,也组织成汉诗记忆的三种生命价值,在漫漫长途中,或佛,或仙,或圣,我们彷彿不是在读诗,是一点一点找到自己内在的生命元素,王维、李白、杜甫,三种生命形式都在我们身体里面,时而恬淡如云,时而长啸佯狂,时而沉重忧伤。唐诗,只读一家,当然遗憾,唐诗只爱一家,也当然可惜。 
   这两册书,是近三十年前读书会的录音,讲我自己很个人的诗词阅读乐趣。录音流出,也有人整理成文字,很多未经校订,舛误杂乱,我读起来也觉得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说的。 
   悔之多年前成立有鹿文化,他一直希望重新整理出版我说「文学之美」的录音,我拖延了好几年,一方面还是不习惯语言变成文字,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些录音太个人,读书会谈谈可以,变成文字,还是有点觉得会有疏漏。 
   悔之一再敦促,也特别再度整理,请青年作家凌性杰、黄庭钰两位校正,两位都在中学国文教学上有所关心,他们的意见是我重视的。这一册书里选读的作品多是台湾目前国文教科书的内容。如果今天台湾的青年读这些诗、这些词,除了用来考试升学,能不能让他们有更大的自由,能真正品味这些唐诗宋词之美?能不能让他们除了考试、除了注解评论,还能有更深的对诗词在美学上的人生感悟与反省? 
   也许,悔之有这些梦想,性杰、庭钰也有这些梦想,许多国文教学的老师都有这样的梦想,让诗回到诗的本位,摆脱考试升学的压力,可以是成长的孩子生命里真正的「青春作伴」。 
   我在读书会里其实常常朗读诗词,我不觉得一定要注解,诗,最好的诠释可不可能是自己朗读的声音? 
   因此我重读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重读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句一句,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读到「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觉得动容,诗人可以这样跟江水月亮说话,可以这样跟一个过气的歌妓说话,跟孤独落魄的自己说话。这两个句子,会需要注解吗? 
   李商隐好像难懂一点,但是,我还是想让自己的声音环绕在他的句子中,「相见时难别亦难」,好多矛盾、好多遗憾、好多两难,那是义山诗,那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景况,我们有一天长大了,要经过多少次「相见」与「告别」,终于会读懂「相见时难别亦难」。不是文字难懂,是人生这样难懂,生命艰难,有诗句陪着,可以慢慢走去,慢慢读懂自己。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春秋来去,生枯变灭,我们有这些诗,可以在时间的长河边,听水声悠悠。 
   要谢谢梁春美为唐诗宋词的录音费心,录王维的时候我不满意,几次重录,我跟春美说:「要空山的感觉——」,又加一句「最安静的巴哈——」,自己也觉得语无伦次,但春美一定懂,这一片录音交到聆听者手中,希望带着空山里的云岚,带着松风,带着石上青苔的气息,弹琴的人走了,所以月光更好,可以坐看一片一片云的升起。 
   但是要录几首我最喜爱的宋词了——李煜的〈浪淘沙〉、〈虞美人〉、〈破阵子〉、〈相见欢〉,这些几乎在儿童时就琅琅上口的词句,当时完全无法体会什么是「四十年来家国」,当时怎么可能读懂「梦里不知身是客」,每到春分,窗外雨水潺潺,从睡梦中惊醒,一晌贪欢,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南唐原来这么熟悉。不知道那个「垂泪对宫娥」的赎罪者彷彿正是自己的前世因果。「仓皇辞庙」,在父母怀抱中离开故国,我也曾经有多么大的惊惶与伤痛吗?已经匆匆过了感叹「四十年来家国」的痛了,在一晌贪欢的春雨飞花的南朝,不知道还能不能忘却在人世间久客的哀伤肉身。 
   每一年春天,在雨声中醒来,还是磨墨吮笔,写着一次又一次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看渲染开来的水墨,宛若泪痕。我最早在青少年时读着读着的南唐词,竟彷彿是自己留在庙里的一支签,签上诗句,斑剥漫漶,但我仍认得出那垂泪的笔迹。 
   亡一次国,有时只是为了让一个时代读懂几句诗吗?何等挥霍,何等惨烈,他输了江山、输了君王、输了家国,然而下一个时代,许多人从到他的诗句里学会了谱写新的歌声。 
   宋词的关键在南唐,在亡了江山的这一位李后主身上。 
   南唐的「贪欢」和南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都传承在北宋初期的文人身上。晏殊、晏几道、欧阳脩,他们的歌声里都有贪欢耽溺,也惊觉人生如梦,只是暂时的客居,贪欢只是一晌,短短梦醒,醒后犹醉,在镜子里凝视着方才的贪欢,连镜中容颜也这样陌生,「一场愁梦酒醒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岁月里多愁善感,晏几道贪欢更甚,「记得小苹初见」,连酒楼艺妓身上的「两重心字罗衣」都清清楚楚,图案,形状,色彩,绣线的每一针每一线,他都记得。 
   南唐像一次梦魇,烙印在宋词身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唐代写不出的句子,在北宋的歌声里唱了出来。他们走不出边塞,少了异族草原牧马文化激盪。他们多在都市中、在寻常百姓巷弄、在庭院里、在酒楼上,他们看花落去,看燕归来,他们比唐代的诗人没有野心,更多惆怅感伤,泪眼婆娑,跟岁月对话。他们惦记着「衣上酒痕」,惦记着「诗里字」,都不是大事,无关家国,不成「仙」,也不成「圣」,学佛修行也常常自嘲不彻底,歌声里只是他们在岁月里小小的哀乐记忆。 
   「白发戴花君莫笑」,我喜欢老年欧阳脩的自我调侃,一个人做官还不失性情,没有一点装腔作势。 
   范仲淹也一样,负责国家沉重的军务国防,可以写〈渔家傲〉的「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苍老悲壮,也可以写下〈苏幕遮〉中「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样情深柔软的句子。 
   也许不只是「写下」,他们生活周边有乐工,有唱歌的女子,她们唱〈渔家傲〉,也唱〈苏幕遮〉,她们手持琵琶,她们有时刻意让身边的男子忘了外面家国大事,可以为他们的歌曲写「新词」,新词是一个字一个字填进去的,一个字一个字试着从口中唱出,不断修正,「词」的主人不完全是文人,是文人和乐工和歌妓共同的创作吧。 
   了解「宋词」产生的环境,或许会觉得:我们面前少了一个歌手。这歌手或是青春少女,手持红牙檀板缓缓倾吐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或是关东大汉执铁板铿锵豪歌苏轼的「大江东去」,这当然是两种不同的美学情境,使我感觉宋词时,有时像邓丽君,有时像江蕙。同样一首歌,有时像酒馆爵士,有时像黑人灵歌。同样的旋律,不同歌手唱,会有不同诠释。巴布‧狄伦(Bob Dylan, 1941-)的Blowin' in the Wind,许多歌手都唱过,诠释方式也都不同。 
   面前没有了歌手,只是文字阅读,总觉得宋词感觉起来少了什么。 
   柳永词是特别有歌唱性的,他一生多与伶工歌妓生活在一起,〈鹤沖天〉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浅斟低唱」是柳词的核心。他着名的〈雨霖铃〉没有「唱」的感觉,很难进入情境。例如一个长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停在「去去」两个声音感觉一下,我相信不同的歌手会在这两个音上表达自己独特的唱法。「去去」二字夹在这里,并不合文法逻辑,但如果是「声音」,「去」、「去」两个仄声中就有千般缠绵、千般无奈、千般不舍、千般催促。这两个音挑战着歌手,歌手的唇齿肺腑都要有了颤动共鸣,「去」、「去」二字就在声音里活了起来。 
   只是文字「去去」很平板,可惜,宋词没有了歌手。我们只好自己去感觉声音。 
   谢恩仁校正到苏轼的〈水调歌头〉时,他一再问「是『只恐』?是『惟恐』?是『又恐』?」 
   我还是想像如果面前有歌手,让我们「听」——不是「看」〈水调歌头〉,此处他会如何转音? 
   因为柳永的「去去」,因为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更期待宋词要有「声音」。「声」、「音」不一定是「唱」,可以是「吟」,可以是「读」,可以是「唸」,可以是「呻吟」、「泣诉」,也可以是「嚎啕」、「狂笑」。 
   也许坊间不乏也有宋词的声音,但是我们或许更迫切希望有一种今天宋词的读法,不配国乐,不故作摇头摆尾,可以让青年一代更亲近,不觉得做作古怪。 
   在录音室试了又试,云门舞集音乐总监梁春美说她不是文学专业,我只跟她说:「希望孩子听得下去——」,「像听德布西,像听萨堤,像听Edith Piaf──」琵雅芙是在巴黎街头唱给庶民听的歌手。 
   「孩子听得下去」是希望能在当代汉语找回宋词在听觉上的意义。 
   找不回来,该湮灭的也就湮灭吧,少数存在图书馆让学者做研究,不干我事。 
   雨水刚过,就要惊蛰,是春雨潺潺的季节了,许多诗人在这乍暖还寒时候睡梦中惊醒,留下欢欣或哀愁,我们若想听一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想听一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也许可以试着听听看,这两册书里许多朋友合作一起找到的唐诗宋词的声音。 
 二○一七年二月刚过雨水,即将惊蛰
 蒋勋于八里淡水河畔
  导读
 
 被祝福的人生
 ◎凌性杰    我愿是满山的杜鹃
   只为一次无憾的春天
   我愿是繁星
   舍给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愿是千万条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愿是那月
   为你,再一次圆满
   ──蒋勋〈愿〉 
   在台东任教的时候,我曾经感到非常孤独,在辽阔的天地里找不到最原初的自己。有时心情沮丧低迷,觉得整个世界都与自己为敌。茫然无措之际,我选择把自己安放在露天温泉里,或是安放在遥远的诗歌里。我在东海岸的日常生活,在两个身分的切换中往复摆盪:一个身分是初出茅庐、极稚嫩的中学教师,另一个身分则是学院里修读学位写论文的研究生。我努力地接收知识,并且试图用更简洁、更有生活感的语言将文学传递给学生。然而,我还是觉得艰难,不知道怎么去拉近经典文学与现代生活的距离。 
   直到某个晴朗的週末午后,我在台东市区听了蒋勋老师的演讲。演讲到了尾声,蒋勋老师朗诵那首〈愿〉,送给大家作为祝福。我那时想,真正好的文学应该就是这样,可以深入也可以浅出,声音的美、画面的美、意义的美,真正融为一体。老师的嗓音沉稳、迷人,并且挟带强大的正能量,那便是打开感官读文学的最佳展现。那场演讲,在现实方面帮助了我的教学生涯,对一个年轻的教师来说是极好的鼓舞。在不那么现实的方面,则让我的心可以好好休息,只须静静领受美与感动。 
   于是我尝试把所有感动我自己的作品带到课堂上,跟各种体育专长的学生一起阅读,聆听那些来自远处的声音。遇到生命的某些纠结,我们就从文学里搬救兵,从别人的故事里找到治癒自己的方式。我也曾经带着一群体育生参加诗歌朗诵比赛,看他们几乎是用所有的神经在唸诗,用身体的每一处肌肉去诠释诗意。他们在舞台上的样子,其实已经是一首诗。女孩甩动头发跳舞,男孩前后空翻,诗歌的流动与他们的身体节奏同步。这段记忆,默默地支撑着我的教学生涯,在我倦怠的时候带来力量。 
   后来,在广播里听蒋勋老师串讲文学之美,他诵读的每一句都是我熟悉的,频频召唤出我在文学院读书的时光。那么好听的声音,提供了想像的凭借,我依循着声调的平仄起伏,揣摩大唐风景。《品味唐诗》里,读字如见其人──一样有着成熟睿智的声音,体贴地告诉我们那个诗的黄金时代,并且把美的历史、美的沉思带进了现代生活。 
   《品味唐诗》是一本从十三岁到九十三岁都适合品赏玩味的书,也是一本最适合翻译给外国读者的古典诗歌读本。生命的种种难题,唐代诗人早已经为我们演练过了。蒋勋老师以最贴近文本的方式讲读与诠释,让旧诗焕发光彩,让读者可以轻松跨越古典语言的门槛,进一步认识每一个作家的经验与情思。更重要的是,蒋勋老师用自己的感观直觉唿应了那些历久弥新的诗,分享了生命的感动、生活的情趣。 
   在这本品味之书里,蒋勋老师从大唐盛世说起,巧妙揉合历史知识与美学观点,让我们看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他缓缓诉说文学史里诗歌的递嬗流变,再从形式与内涵去推敲一首诗的完成。而这一切,当然也都有独特的时代意义。透过蒋勋老师的叙述,中学国文课本上的那些作品,不管是边塞或田园、个人浪漫或社会关怀,在在变得可亲可感。他说:「中国文学史上,诗的高峰出现在唐代。当我们读唐诗时,意思懂或不懂,都不是那么重要,只觉得那个声音是那样好听。唐代是诗的盛世,诗的形式已经完美到了极致。唐代不仅在美术史上是一个花季,在文学史上也是一个花季。」在那样的时代,繁花盛开,诗有实际的社交功能,同时也是寄託怀抱的最佳形式。 
   传统的诗学主张知人论世,理解作家的生活背景,切入作家的精神世界。蒋勋老师在知人论世之余,把读者带进一种情感饱满的想像中,然后逐字逐句说出自己的体会。《品味唐诗》挑选的作家与作品,都是令我深深着迷的。在不同的年纪碰触那些语言的珍珠,感受大不相同。诗境出现在考题里跟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味道也颇不一样。我很不喜欢把诗放在选择题折磨师生,那些零碎、支解、僵固的标准答案,大大伤害了我们的想像力与感受力。我喜欢的是,像蒋勋老师那样的品味方式,以最真挚的敬重爱惜去贴近、去理解文本,让每一首唐诗与自己的灵魂相互成全。 
   在蒋勋老师的倾诉之中,诗是记得,也是忘记。他与唐代诗人对话往来,别有一番潇洒。于是我们读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这孤篇横绝之作被视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将诗歌的气象推扩出去,彷彿预告了盛唐。至于可以驰骋也可以淡定的王维,「笔下的田园与山水同时也是心里的风景」,因为他描写风景时同时带出了生命状态。另外,蒋勋老师说李白诗中有很多「我」,这便是「以浪漫来对抗客观」。杜甫则是最具纪录片导演性格的,「他的诗是见证历史的资料。」中唐时期,白居易这位知识分子,用他的诗成为普通百姓的代言人,「因为公理与正义的推展也包含着美的共同完成」。晚唐的李商隐写出了情感记忆中很私情的角落,「这个私情的角落被某一个诗人讲出来的时候,你回忆到的不是他的角落,而是一个对那个角落的共同情感。」 
   历数唐代诗人,细细琢磨他们各自开创的境界,《品味唐诗》提供的正是一种温柔的触动。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个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祕密,是生命的密码,也是文化的密码。而蒋勋老师就是帮我们把祕密说出来的人,并且用一个又一个祕密去同情、去宽谅、去抚慰,所有不安定的灵魂。《品味唐诗》不仅告诉我们解读唐诗的密码,更告诉我们怎样看见各自的生命密码,让自己的生活多一些温暖的消息。 
   有了诗之后,或许还可以发现,这才是被深深祝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