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本书为2006年于日本出版的《世界银行与NGOs》中文版,是对总部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Washington, D. C.)的国际组织「世界银行」,自1980年代中期至1993年,因各国政府及倡议型NGO反对而终止印度纳玛达水坝计画(Narmada Dam Project)的相关研究。本书运用计画过程中大量的世界银行内部文书,印度与欧美的新闻报导,以及NGO资料,来阐释终止过程的前因后果。此外,本书也以世界银行总裁、理事会与事务局等内部组织的回应为基础资料,说明倡议型NGO如何影响世界银行已定案的计画。
本书对于日本或现今的台湾,大致可归纳出下列几点助益。对于岛国日本而言,国际合作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由于宪法等限制,日本对外的军事援助受到限制,因此对日本政府而言,ODA(政府开发援助)成为确保国家利益的重要外交途径。1980年代后半,日本受泡沫经济影响,ODA除了使贸易所得的利润,回馈给与日本贸易顺差的开发中国家,同时也成为让日本的一般公司、建设公司和顾问公司等能确实获得利益的手段。在此过程中,许多计画成为对开发中国家政府与官僚进行的各式各样利益输送或贿赂,使ODA成为媒体、各大报社、杂志、研究者以及NGO批判的对象,质疑ODA究竟是「为了援助谁」而推动。
日本政府和外务省一方面接受上述批判,另一方面则运用评论以及为政府辩护的学者(也就是所谓的「御用学者」),反驳针对ODA的批评。这些人就是当时ODA论战中,广为人知的关系者和研究者。ODA论战从1991年开始,直到1993年外务省停止对纳玛达水坝计画的补助且完全失去提出反论的证据为止,在数家杂志及学会中持续不断辩论了三年。此后,NGO与学者针对印度的辛格劳利(Singrauli)等其他计画,广泛批判ODA,并同时对外务省和御用学者们提出反论。然而,外务省运用许多方式,试图封杀对ODA的批判,而且肯定ODA的研究者与NGO人员,一再聘任他们担任外务省与财务省相关的外部评价委员或审议委员。
和日本国内的行动不同,国际上将终止纳玛达水坝计画,视为世界银行的重大失败,还出现「纳玛达的教训」(the Narmada Lesson)一词。1993年3月底,印度政府申明婉拒世界银行对纳玛达水坝计画的相关贷款,从此世界银行的纳玛达问题,转变为世界银行迈向改革的问题。也就是纳玛达问题导致世界银行设立资讯公开制度,并且设置独立调查的专家小组。促成改革的背后原因,是世界银行第一出资国美国政府,以及站在承认世界银行立场的美国议会,对此问题的深切关心。美国议会多次召开公听会,讨论世界银行和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改革问题,而对于改革的关心,在1995年布雷顿森林体系设立五十週年达到顶点—世界各国市民社会激发起讨论,检讨支配世界经济金融秩序的先进国家组成的国际组织(IMF与世界银行)的功能,更不用说在这些行动背后,存在着开发中国家与第三世界,对美国以及支持世界银行的其他新先进国家的批评。美国与世界银行的关系,在于历任的世界银行总裁都由美国人担任。向来是国际组织的世界银行,会被说成为了美国而存在的国际机构,原因不只是它的总部靠近华盛顿特区的白宫。
世界银行终止对纳玛达水坝计画融资这件事情,是透过NGO倡议的行动方针而达成,对于持续致力于从外部改革世界银行与IMF体制的欧美NGO而言,可说是最初的重要成果之一。1990年代时,要求世界银行与IMF负起责任的NGO团体所出版的研究书籍中,纳玛达水坝计画是极为重要的案例。此外,在印度国内,其他水库计画仍由政府提供资金继续进行。直到近年,印度的NGO组织「纳玛达自救会」(NBA)仍持续非暴力主义的抗争运动。
另一方面,日本泡沫经济崩坏,进入「失落的十年」。NGO也历经世代交替。与纳玛达水库问题有关的人员,或知晓纳玛达水库问题发展过程的人员,从第一线退下。到了2000年以降,日本现职的NGO,几乎已没多少人还记得当初纳玛达问题时,是如何对世银紧迫盯人、穷追勐打。取而代之、随处可见的,是跟随日本政府代表团一同参与「里约+10」(2002在南非召开的国际会议。是继1992年在里约热内卢召开联合国环境开发高峰会「地球高峰会」之后,于十年后再度召开的会议),但在会议中没立下显着成果便败下阵来的NGO;以及在外务省、国际合作银行与财务省的三方会谈中,作为代表而参与其中,却操弄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专门用语的NGO,或是凭借着从国外NGO取得独家情报而活跃于会谈的新兴NGO。同时,世界银行与亚洲开发银行、日本政府、ODA等,仍持续进入开发中国家进行支援开发计画,就结果来说并没有停止援助的现象。大致看来,这一连串的现象,可说是日本外务省将NGO收编进政府的战术,成功发挥效用。
循着上述的脉络,本书透过纳玛达计画的终止过程,以及阐释世界银行的意向决定结构,希望有助于NGO行动者、研究者以及一般大众理解问题,并学习了解世界银行与NGO过去的相关历史,最重要的是希望今后不要发生相同的事件,并重蹈开发造成的暴力和悲剧的覆辙。东京的NGO(JASAES)员工在2001年对我说:「我们不会像段老师一样汲取过去的事例」。对于日夜努力摄取新课题的二十几岁年轻人来说(当时),我进行的研究想必被认为尽是些过去的老东西吧!不过,就像「历史是会循环的」这句话所示,我们在与巨大权力与体制永无止境对峙的同时,学习过去的经验十分重要。
之后又过了十四年,日本进入了「失落的二十年」,在这之间经历多次首相交替(1999年起有小渕、青木〔临时〕、森、小泉、安倍、福田、麻生、鸠山、菅、野田、安倍),以及一次自民党与民主党的政权交替,还有东日本大震灾与福岛第一原发事故。在景气低迷下,日本社会的所得差距更明显,拜金的资本主义渐形强大。
NGO也无法仅以理想主义进行活动。从世界银行或日本ODA取得资金的NGO也纷纷成立。这些亲政府的「御用NGO」,不但没有批判体制的精神,反而利用世界银行等组织的名声,企图壮大自己。而新兴宗教团体成立的NGO,更让这一切加速进行。他们表面上提倡解决贫困问题、援助开发中国家,实际上却与其真实目的不符。在NGO的外表下,隐藏其真实身分,进行宣教活动,剥夺想认真参加国际合作工作的年轻人的意志与未来,这是必须正视的问题。在这个浑沌的状况下,巨大的世界银行组织仍不间断地融资给开发中国家,同时使用CSO(市民社会组织)一词,选择其认为合适的NGO进行合作。每年秋天举办的IMF.世界银行年会中,这些CSO会得到正式的认可参加。
世界银行与台湾的关系
1970年代,中国夺得联合国代表权,中华民国(台湾)退出联合国。对于退出联合国的台湾而言,由联合国、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所代表的国际社会,被视为遥远的存在。不过在今日,在世界经济或对中国投资的情况中,都不应过于小看台湾的经济功能。此外,台湾领先其他华人社会的民主主义,以及以太阳花学运为代表,针对政治和社会问题,果决勇敢採取行动的年轻人,还有支持民主与学运的台湾社会,让沉溺在日常消费生活中的日本与欧美先进国家市民,得以重新关心政治,并回想起他们早已忘记却十分重要的价值观。若台湾与台湾人对「民族自决原则」有深切期盼,则国际社会在未来应该会认真面对并思考台湾的国际地位。为了迎接这个时刻,学生与研究者,甚至新闻媒体等,都必须理解国际合作与国际机构的本质。
我与台湾
我是清朝末年移居日本横滨的华侨后裔,我的母亲则出生于台湾,在太平洋战争前,还在年幼时期便移居日本。1970年出生的我,从幼年到少年时期都住在横滨的中华街,从父亲那儿听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恶状。此外,我小学时就读孙文所创立的横滨中华学院国小部,当时採用的是台湾国立编译馆的教科书,我对国民党推行的反共教育和军国教育思想感到十分嫌恶。一方面身处于日本,与大多数「纯粹的」日本人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与社会中出生成长,所以我能够将中国、台湾与日本三者相对化,并学习于在三者当中,以中立的视角看待事物。也就是不偏向任何一边,或者不属于任何一边。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亦非台湾人,虽然一直有种源由于模煳归属意识而生的孤独感伴随着我,但这也成为我在追求学问的路途上,获得真正独创性的重要机会。我之所以选择国际关系论与国际合作论为研究主题领域,以「NGO不信任国家」此假设作为研究准则,并且成为横滨华人当中第一位大学教授,这一切我想与前述背景有深刻的关系。
因为厌恶国民党推行的洗脑式爱国教育与反共教育,在横滨中华学院小学部毕业后,就报考进入日本的国中与高中就读。离开了由血缘与钱脉连结的华侨社会,也远离了中华街。但也没有接近共产党独裁下的中国。进入大学后,我选择的研究主题是日本的ODA与NGO,因为想拉开自己与中国和台湾的距离,希冀一边观察两边民主社会发展的阴暗面,一边弄清楚两者的发展,当时正是发生六四天安门事件的1989年到1993年。从不定期回台湾故里的母亲口中听说,从飞机的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流入河川的废水,如此叙述让我印象深刻。当时台湾也在进行反公害运动,以及更进一步的环境保护运动,我相信一定有以此为目标孕育而生的市民团体和国际性NGO。1990年代,台湾解除戒严数年后,由李登辉执政。不过,从过去的历史发展来看,已无法天真地相信「民主化」的口号。随后,我进入研究所取得硕士和博士的学位,直到我于大坂的大学任教,一直都专注于研究课题而尚未开始关注台湾发展,当我第一次踏上台湾的土地,已经是2008年3月、三十七岁那年。当时正值台湾总统选举期间。
至今又经过了六年,期间再度重习中文与台湾的历史、政治与社会状况。为进行台湾加入联合国的研究,2010年4月开始在台湾的国立成功大学,以访问学者的身分进行一年的研究,并有机会在台南生活。台南与台北路上往来的大群机车阵中,混杂着宾士与BMW,台中的高速公路和市街上则有疾驰的蓝宝坚尼和法拉利,这和1990年代的日本颇为相似。究竟这个国家与社会,将会走向何处?
2009年,研究者与熟人当中,仍然有人认为我选择到台湾而非美国做研究,是不智的选择,并说:「你究竟想在即将被中国统一、走向终结的国家中学习些什么?」对于将台湾视为安心又安全的海外观光地的日本人来说,日本政府在处理钓鱼台列岛国有化问题,导致中日关系恶化,以及最近的反日示威游行和暴徒横行的中国报导里,台湾都像是与国际政治或外交对象完全无关。对于一出生就是日本社会上的少数与弱势的我来说,在国际开发的现场或国际社会中,从组织体制外的弱势者观点进行思考,是不可欠缺的。此外,为了脱离战后长期影响日本的美国式思考,从东亚的地理政治学观点来看,前往未来必定会产生的中文圈学习,必然有其益处。话虽如此,我却激不起兴趣前往空气污染严重、限制民主主义研究的中国。台湾的台北已经有许多为了观光或留学而居住的日本人,感觉无法定心进行研究。回想起来,到台南还是正确的选择。
于成功大学当访问学者的期间,受林朝成教授、丁仁方教授、国立成功大学社会科学院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许多教职员的协助,使我得以进行台湾市民社会的考察。透过观察参与更加深我对于台湾市民社会的发展,不只关于台湾,还跟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以及中国的民主化产生关联。而我的想法,在考察2014年3月至4月台湾的太阳花学运中,学生们以和平方式进占立法院,以及其后政府和执政者的回应,还有7月与9月到10月,香港学生发起的民主化示威游行之后,更成为不可动摇的确信。
纳玛达水库问题之后笔者现在研究关心的议题,是与世界银行的审查专家会议实际有效性的相关研究。为此,我曾前往印度、孟加拉、赖索托、巴西的亚马逊、尼泊尔、柬埔寨、阿尔巴尼亚等地进行调查,并见闻巨型水坝、铺路、造桥、拆除贫民窟、掩埋湖泊……等等,许多在开发中国家以蛮横手段进行的开发案,以及受到开发影响的人民、减少的动植物种类、环境恶化等状况—这当中有好几个地方,都有中国援助的案例。
雷曼兄弟破产事件之后,经历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以及加强反恐对策,美国的唯一超级大国地位,似乎快要被追过。追在其后的,正是有着巨大人口与市场的中国。世界银行之于中国政府,不只是经济实力相等的地位,也让中国认为自己有责任援助,因此中国逐渐参与到国际社会当中,也就是中国期待成为名实俱符的「先进国」。从台湾金门流亡到中国的经济学家林毅夫,于2008年至2012年担任世界银行的上级副总裁 兼主任经济学家,这是台湾社会不陌生的事,而这与中国经济的崛起不能说没有关系。
在世界银行的指导原则中,在环境、移住、原住民等方面都有相对应的规范。不过,由中国自行对开发中国家进行援助的行动中,几乎不可能超越中国国内的准则。关于中国目前的进行方式,是中国会转变为符合世界银行的规范呢?还是世界各国要配合中国的新标准?必须抉择的时间点就在不久的将来吧。目前中国正准备设立以新兴国家为主的BRICs银行,也称为「亚洲投资银行(AIIB)」。究其意图,是为了挑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秩序和布雷顿森林体系。
以保守的日本政治与社会对中国的行为所能做出的回应来看,应该无法压制中国的力量。不过,对于跨越国境的市民社会而言,以美国为中心过度发展的资本主义、以及中国的民主化都是持续不断需要关注的问题。更何况是做为东亚岛国的日本与台湾,更必须自由地对这些议题进行议论。在这一层意义之下,台湾是中文圈中,最能够以言语和行动向中国发信的地方。台湾和华人市民社会被赋予的责任十分重大。为此,若本书能发挥一些功效,笔者将十分高兴 。
致群学出版社与编辑者的感谢
本书自翻译企画到出版,历经四年的岁月。笔者在此向刘总编辑为首的群学出版社编辑群,特别是责任编辑沈志翰先生,以及翻译者尧嘉宁小姐表达谢意。另外,也感谢许秀云小姐的协助,许小姐为求能使本书尽早在台面市,以使台湾民众理解本书的意义,协助与群学出版社保持联系。
段家诚
2014/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