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海耶克先生在思想和人格上最显着的特征是:知识贵族的精神。他的身教与言教给我一个重要的启示: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不存在应该或不应该追求的问题;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在尚未进入这个过程之前,当然有应该或不应该追求的问题。)追求知识(或曰追求真理)是艰难的。在这个过程中,你如不认真,不努力,那你是在追求知识吗?追求知识有其独立性与自主性,用英文来讲,可以intellectual autonomy来表达。这种知性活动不受外界(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势力的干扰,也不会为了赶时髦而从事这种活动。在这个过程中,一旦有所发现,即使不被外界所了解,甚至被外界误解、曲解,也只能坚持下去。这里也不存在应该或不应该坚持下去的问题。
这种在知识领域之内追求知识的人,如果获得了重大的、原创的发现,他当然深感知性的喜悦,却不会产生恃才傲物、自鸣得意的心态。因为他是在追求知识,不是在追求虚荣;何况知识边疆的扩展,使他面对的是知识边疆以外的无知领域。他深切知道,他的成就是建筑在别人的努力所积累的知识之上,即使他的最具原创性的发现──例如,他发现(在法治之下的)市场经济是产生、保存、协调、流通与增益知识的最佳机制──也间接与他的师承有关,与奥国学派经济学和苏格兰启蒙传统有关;所以,他在知性生活中有所归属。1999年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举办的纪念海耶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系列演讲会上,另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Gary Becker先生曾说:仅就哈氏在经济学领域之内的贡献而言,如果他一生只写过那一篇发表此一重大发现的论文,就足以称谓二十世纪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那篇论文是于1945年9月发表在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上的“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夏道平先生译作“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此文已收入哈氏着Individualism and Economic Order﹝Chicago, 1948﹞。)
另外,他永远是以开放的心灵、知性的好奇心,面对别人的意见,乐意接受别人对他的启发(如上世纪50年代,他的思想颇受博兰尼[Michael Polanyi]的知识论的影响,便是显例)。对于别人的批评,他当作是刺激他反思他的思想的材料。对于别人的误解,甚至恶意的曲解和侮蔑,他也只看作那是别人在知识上的盲点,所以无从产生怨恨之情。他的成就感只能带给他知性的喜悦,却不会产生知性的傲慢,当然也与孤芳自赏之类的偏狭心态无涉。海耶克先生一方面坚持自己的发现,另一方面却又以开放的心灵面对别人的不同意见;此种“坚持”与“开放”,看似相反,实则相成,因为一切是以忠于知性的追寻为准。
这种遵循理知的召唤与指引的人格素质,展示着——用韦伯的话来说──知识贵族的精神。知识贵族,不是甚么社会贵族,也不是经济贵族。知识贵族的精神乃是──不是多数人做得到的──在“诸神战争”的现代性文化中,始终坚持忠于知性神明而无惧于其他神祇的精神。
海耶克先生是一位“言行有度、自律有节,和肃穆庄严的伟大学人”(殷海光先生语)。不过,凡是跟他长期接触过的人都会感觉到,他实际上是一个内心炽热,具有强烈道德感的人。当他谈到自由的意义,以及自由被误解的时候,虽然语调仍然严谨,但常常会血脉贲张,脸庞通红。然而,他却那样习于自律,而且做得那样自然,那样毫不矫揉造作。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他这样的风格,主要不是源自刻意的道德修养,虽然在道德上他确是一位谦谦君子,而是强烈的知性生活的结果。知识是他的终极价值,追求知识赋予他生命的意义。这样发自内心的知性追寻,把作为一种志业的学术活动提升到具有高贵和尊严的生命层次。
由于西方现代社会和文化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危机,产生了种种价值的混淆,这种精神在许多西方学者和知识分子身上已经很难见到了。
殷海光先生的身教与言教的最显着的特征则是:经过西方自由主义转化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精神。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看到同胞的苦难与政治上和社会上的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必然感同身受,不能自已。他会尽一己之力以言论介入公共事务,希望能够指出在公共领域之内的诸多问题的解救之道。这种入世的使命感使他不消极、不气馁、不自怨自艾、不上山静思,也不玩世不恭(那样的表现当然也有;不过,那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另外一个殷先生的精神特征是:在政治权力与社会及经济势力之前,保持着人格的独立与真诚。这种公共领域之内的道德完整性,乃是中国知识分子最主要的精神资源。
不过,在他的心灵中,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精神产生了转化,因为他毕竟清醒地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的洗礼。所以,他的道德精神更能超越一切藩篱(家族、地方、学校、党派、种族、国家)的限制,更能接受理性的指引,以及更具有个人主义的特质。(这里所指谓的个人主义是相对于集体主义而言。它是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与“安那其”〔anarchistic,无政府〕个人主义不同。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并不反对国家的存在,毋宁主张国家需要存在与发展,国家的目的是在法治之下,如陈独秀在1914年所说,“保障权利,共谋幸福”。)
殷海光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但他却反对“本能的爱国主义”。他的早年性格中确有狂飙的一面,但却归宗于真正具有独立性的自律。正因为他的关怀具有超越性,所以他更能使它落实到具有普遍意义的,不可取代、不可化约的个人价值(the worth of the individual)与个人(每个人)的尊严与发展之上。(这里所说的个人价值,不是英文中的“value”,而是“worth”。中文在这方面,不够细致,不够分殊,所以“worth”和“value”都只能用“价值”两字译出。因此,我在这里谈到殷先生所坚持的个人价值时,需要用“不可取代、不可化约”来说明它的特殊意义。)
林毓生
导读
一纸风行 1944年3月和9月先后在英、美两国出版的《通向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既令海耶克(Friedrich A. Hayek)声名大噪,也同时令他声名狼借。
这本书让海耶克声名大噪,是因为这本讨论政治社会理论的严肃读本,竟然成了当时畅销一时的书籍。
据第三任英文版海耶克全集的总编辑Bruce Caldwell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估计他们的英文版《通向奴役之路》一书自出版以来,销售量已在35万册以上。这本书能够成为畅销书,一大原因是此书美国版出版后不久,美国的《读者文摘》即决定把它的摘要转载,并且替其书会出版和发行摘要的单行本。Caldwell表示,《读者文摘》当时的发行量约在875万册左右,因此据估计《通向奴役之路》的摘要单行本最终印行了超过100万份。
《通向奴役之路》出版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国际政治秩序进入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世界,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形对峙的冷战格局。把纳粹主义和社会主义同样批评为是侵犯个人自由的极权制度的《通向奴役之路》,其立论虽然很具争议,但它的主张在意识形态争持不下的冷战年代,却同时受到敌对的两个阵营一致的重视,致使海耶克的这本书洛阳纸贵,甚至被翻译成多国文字,成为海耶克最为人所熟悉,和最多人阅读的着作。
就华语世界而言,战后台湾,在海耶克的首位华人学生周德伟的推介下,殷海光早在1953年便在《自由中国》杂志上发表了他选译的《到奴役之路》。中国大陆对海耶克的着作也很重视。本书译者滕维藻和朱宗风两位在1958年便翻译了海耶克早期的纯经济学着作《物价与生产》(Prices and Production)。北京商务印书馆在1962年也出版了滕维藻和朱宗风两位为内部发行而翻译的这本《通向奴役的道路》。
到了今天,我在香港城市大学的图书馆的书架上随意浏览一下,便找到八个不同版本的中英文版《通向奴役之路》。说这本书使海耶克声名大噪,我想是绝不为过。毕竟,知道海耶克是《通向奴役之路》的作者的人,恐怕要比知道海耶克为甚么获颁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人多得多。
不过,这本书同时也使海耶克在一些学术圈子内变得声名狼借。
海耶克在撰写这本书时,大概也有类似的顾虑。在原书的前言中,海耶克一开始便说他有责任解释清楚,为何作为一个专业经济学者的他,要写这本很具争议的政治书。海耶克的解释在当时的经济学界似乎作用不大,因为不少经济学家认为这本书代表了海耶克放弃了严谨的经济科学的研究,不务正业地去当政治评论员。一些经济学者甚至认为,海耶克由于在1930年代跟主导经济学的凯恩斯在相关的经济理论辩论中败阵,因此转而投身到经济学领域以外的地方去。不管如何,在战后当海耶克希望离开他任教多年的伦敦政经学院,转投到美国芝加哥大学时,即是在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多方努力下,芝大的经济系都不聘用海耶克。最终他只能加入芝大的社会思想委员会任教。
在经济学界以外,一些重要的学者对海耶克这部书也不以为然。思想史家柏林(Isaiah Berlin)1945年在阅读《通向奴役之路》时,以“可怕”(awful) 来形容海耶克。哲学家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当时写信给海耶克的好友波普尔(Karl Popper)时,引用左派人士所说的“反动”(reactionary)来形容海耶克的观点。政治学者Herman Finer更撰写了一本《通向反动的道路》(The Road to Reaction)来反驳海耶克。
不过,今天离《通向奴役之路》首次出版已70多年了,人们看来还在继续阅读和出版这本书,继续研究海耶克的思想。究竟为甚么会这样的呢?
划时代的意义 读者如果单是细读《通向奴役之路》的文本,可能得到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海耶克对极权政治鞭辟入里的批评。海耶克在这本书中,很希望澄清当时他认为的两大流行的误解。首先就是西方知识界普遍以为纳粹主义是资本主义走向没落时的极端反扑,其政治性质被认为是与社会主义南辕北辙的。其次,不少西欧的社会民主派政治力量相信,政治自由和经济平等是共容的,在民主政体下,政府通过理性规划来节制自由市场的“盲动”以达致社会公义的结果是既可取又可行的。海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在它刚发表的那个时代,其直接的现实意义就是试图纠正上述这两大流行的误解。
海耶克对当时这两个流行的“误解”有强烈的看法,是和他在20世纪头四十年前后在欧洲的德语社会和英语社会长期生活和研究比较有关的。1931年以前,年轻的海耶克主要在说德语的维也纳生活、读书和工作,并曾经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役,学术上则主要承继了奥地利经济学派的自由市场和主观价值理论。他在成长时有一段时间曾经受到激进的社会主义思潮所吸引,但他看到不少原先是服膺社会主义思想的德国知识分子和政治人物,在一战败战后逐步走上拥抱纳粹主义及其极权手段的道路。他们开始醒觉到,尽管在纳粹德国兴起前社会主义党人和纳粹党人之间的政治斗争不断,但他们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政治逻辑如果推到其根本处,是极其相似的会走上极权政治的道路。
因此,当他在1931年移居英国到伦敦政经学院任教后,对英国温和社会主义者普遍认为纳粹主义的兴起,是经济大萧条下所代表的资本主义穷途末路式的极端反扑这一类观点大不以为然。海耶克认为,西欧的温和社会主义者如果头脑清醒地作出反省的话,理应认识到社会主义对政府管控市场和进行中央规划的主张,如果要有效而彻底推行的话,免不了要在政治上实施种种侵害个人自由的举措,最终和纳粹德国一样走上全权统治的道路。海耶克相信,英国的工党和社会民主派缺乏这种认识和体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没有像自己年青时在德语世界的经历,另一方面也因为英国的自由和法治传统很强大,使这些左倾思想的人士误以为就是加强政府管控也不碍事。加上二战期间,战争的动员需要已使大家对政府集中规划习以为常,海耶克因此觉得更有必要对此“误解”进行批判。
把社会主义和纳粹主义背后的意识形态和政治逻辑连结起来,海耶克的用意其实是很清楚的,那就是纳粹德国所犯下的罪行和所推行的暴政,如果简单地把责任完全归结到德国人的民族性或纳粹主义身上,那便是无视了德国文化同属是欧洲的共同文化的一部分这一事实,也忽视了纳粹主义和社会主义同样会产生极权的可能。海耶克在撰写《通向奴役之路》时,已预期盟军最终将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得胜利。因此,如何在战后的秩序重建中,面对根本而真正造成极权暴政的因由,更好地认识、重塑和维护自由文明所赖以茁壮的思想资源和相关的制度传统等,便是头等重要的事。釐清社会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关系和澄清上述的“误解”,正是《通向奴役之路》的一大任务。
在学理上论说清楚为何维护个人自由跟维护自发的社会秩序是分不开的,以及为何不应该盲目迷信理性万能,以为理性规划的制度必然可以取代,或优于社会上自发的调协制度(如市场、普通法、道德习俗等),正是海耶克澄清上述“误解”的依据。他认为依靠政府干预市场以达致某种通过一些抽象推理预先假定的平等或公义结果,不但会破坏人类长期自发互动中累积下来的社会协调机制,更会直接干犯个人自由。在现代复杂的社会中,由于对社会互动协调的知识是散落分佈在社会不同角落的个人身上的,因此在缺乏例如自由价格这类自发形成的机制的情况下,中央式的理性规划根本不可能尽知相关而瞬息万变的资讯,至使干预往往不能带来预期的结果,反而使当权者为求目的,不断加强干预的力度和范围,一步步迫近全权的暴政。这便是海耶克为甚么不同意经济平等可以和政治自由共容,并在《通向奴役之路》对英国工党及其理论领袖拉斯基(Harold Laski)当时提出的工业国有化主张不断作出批评的理由。
换言之,《通向奴役之路》之所以受到重视和引起广泛的争议,在当时是因为海耶克尖锐地对进步知识界达成的一些重大共识提出了异议。而这本书和海耶克的思想至今仍旧在学界和知识界备受关注,是因为海耶克的立论根据,其实是针对西方文明自启蒙运动以来对理性的高度推崇的唯理主义(rationalism)作根本性的批评,认为唯理主义错误的以为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应用到所有人类的认知范畴之上,盲目相信理性设计本身在方方面面都优于传统智慧或实践经验的累积,任何不合理性标准或理性不及的东西都是比理性低劣的事物,理应被理性淘汰。海耶克相信,现代的唯理主义是对理性的滥用。这种滥用并不单局限在例如纳粹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些政治意识形态上,而是广泛地存在于近现代欧洲文明的某些强大的思想资源之中,不断地挑战着欧洲文明中的自由传统。因此,对海耶克思想的关注超越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时空,也超越了冷战的年代,因为他的理论、批判和对理性、自由等根本问题的反省,对欧洲文明和现代性到了今天还是有相关的意义,其立场观点仍旧有启发性,这就是为甚么人们现在还在阅读和讨论他的着作。
《通向奴役之路》是海耶克第一本非专业经济学的着作。我们与其说他从此放弃了严谨的经济学分析,不务正业地从事政治评论,不如说《通向奴役之路》标志着海耶克突破经济学的局限,认识到要充分、深入而全面了解社会的种种秩序和现代人的处境,称职的思想家必须同时要进入政治学、法理学、思想史、哲学心理学、方法学、自然科学等领域作出跨学科的研究。在此以后,海耶克在这些方面先后发表的一流着作,确立了他成为其中一位20世纪西方思想大家的地位。从今天这个角度看来,《通向奴役之路》使海耶克声名大噪,远多于声名狼借了。
海耶克与中国自由主义 海耶克的思想,对中国自由主义的发展,在一些方面发挥着关键的影响。近年这一点愈来愈受到华文学界的关注。周德伟、夏道平、殷海光都是在上世纪50–80年代的台湾,通过译作和着作,有力地推介海耶克思想的中国自由主义者。林毓生同时是殷海光和海耶克的学生,在周、夏、殷这一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基础上,于70年代、80年代,以至现在,进一步深化和推动海耶克服膺的古典自由主义如何与中国传统开展对话,希望通过“创造性转化”的方式,把中国传统中可以和值得改造或重组的东西,变成有利的文化资源,使自由、民主、法治等现代价值和制度,可以在中华文化的环境下生根成长。
自从清末严复等开始引进西方的自由思想到中国来之后,中国自由主义虽然一直受到来自传统的卫道思想和来自社会主义式的革命思想的双重夹击,但通过新文化运动旗手之一的胡适等人的努力,一直以来还算得上是五四运动之后,在中国思想界中一股重要的思潮。但到了1949年之后,中国自由主义者在大陆有三十年可以说是踟蹰不前。在这段期间,通过海耶克思想对台湾自由主义者的影响,一定程度上使中国大陆的思想界在到了改革开放政策出现之后,从台湾的自由主义者那里再次有机会承传了中国自由主义的命脉。
我看到最早以一整篇的篇幅来讨论海耶克对中国自由主义影响的论文,是1992年熊自健发表的〈战后台湾的自由主义者与海耶克思想──以殷海光、夏道平、周德伟为例〉。观熊自健这篇文章认为,海耶克对殷、夏、周几位台湾自由主义者在思想方面的影响,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第一,海耶克的自由经济思想从根本上改变了台湾自由主义者以为“政治自由”和“经济平等”是可以同时并存的看法。第二,通过海耶克在《自由的宪章》等鉅着的分析,台湾自由主义者大大加强了对自由的价值、自由条件的保持、自由与法治的关系等认识。第三,通过海耶克对真伪个人主义的辨识和对自由主义伦理基础的探索,台湾自由主义者开始毫不含煳地提出“把人当人”这种“康正的个人主义”,作为自由主义的根据。
张世保在〈“拉斯基”还是“海耶克”?──中国自由主义思潮中的激进与保守〉,以及林建刚在〈从拉斯基到海耶克:胡适思想变迁中的西学〉中以一些具体的例子,进一步阐述了中国自由主义者如何从战前服膺同样是在伦敦政经学院任教的拉斯基的社会民主派的“经济平等”主张,转而到在战后接受了与拉斯基针锋相对的海耶克的“经济平等”与“政治自由”是不能并立的论述。张世保的文章也指出了因为受了海耶克的文明演化思想的感染,中国自由主义者从反中国文化的激进立场,转而开始重视中国传统本身,为中国自由主义在这方面促成了一大转向。
海耶克的理论除了影响到50年代台湾的自由主义者作出思想上的改变之外,到了80–90年代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大陆知识分子身上,海耶克这本《通向奴役之路》,带来的却是印证了预言般的震撼。
目前在中国大陆思想界很活跃的秋风进一步提到在这方面海耶克理论的双重意义。首先,海耶克基于有限理性的英式自由思想,开展出对文明演化的解释,指出了在文明内的制度和传统做法往往并非是个人理性或设计意图所造成的结果;人类文明中的大多数实践知识也是体现在那些不能以理论知识或语言完全阐明的理性不及的制度和习惯做法之中。这些制度和做法虽然行之有效,却不一定能为人所意识到或以理性语言完全演绎出来。这些做法多是包含着长时间累积下来但却不能明言的丰富经验和判断。而我们去跟从这些制度和做法赖以构成的规则,正是文明得以运作之道。要创新改变,依这样的思路推演,也只得在边际上进行和採用内在的批评,靠同一文明内被广为接受的做法作为标准,修正文明内在当下产生争议的做法。如果我们以为可以有一外在于相关文明的理性标准全面地建构全盘的改革,来取代这些传统做法,那就犯上了理性致命的自负。
秋风认为,有了对有限理性的认识,自由主义者便应放下全盘改革的虚妄,转而于局部制度性改革的努力,尤其应在宪政制度上寻求一渐进的改变。他说:“在周德伟的思想典范刺激下,过去几年中,我一直寻找现代中国思想和政治的中道传统。在清末立宪者、张君劢、陈寅恪、周德伟、现代新儒家等等看似相互没有关系的人物和思潮之间,存在着内在而深刻的关联。我将他们概括为“现代中国的保守—宪政主义思想与政治传统”。他称这是中道的自由主义,因为“与之相比,激进革命传统固然是‘歧出’,因其在政治上倾向于专制,在文化上趋向于单纯的破坏。现代自由主义传统也存在重大缺陷:一方面是文化上的偏激,这一点与革命传统相同;另一方面是政治上的软弱无力,这一点又让它败给革命。保守—宪政主义传统则保持了自由的革命的中道。”如果我们把眼光从宪政改革的范畴伸延到政府的公共和财经政策的检讨和刍议,我相信夏道平在1950年代开始在台湾舆论界中在这方面依据海耶克式的自由主义提出的观点和建议,和秋风论及的中道自由主义是有共通点的。夏道平之后的吴惠林和谢宗林在台湾这方面的努力,正是这传统的延续。
要全面充分地检视海耶克对战后中国自由主义的影响,是一项当代中国政治思想和理论研究中很值得去做的计划。除了上述提到1950─80年代海耶克对战后台湾的自由主义者的影响之外,海耶克的思想对9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在市场改革方面,和对大陆的自由思想的去激进化的保守转向上也发挥很大作用。一些大陆知识分子,例如英年早逝的邓正来曾经为了译介海耶克的论说而闭关八年,翻译和着述了几百万相关的文字,更是值得重视的努力。我希望日后有机会在这方面作进一步的研究。
《通向奴役之路》 滕维藻和朱宗风两位前辈学人这本1962年《通向奴役的道路》的译本,大致而言,可说是高水平和准确之作。难怪后来中国大陆的一些译本,也依据滕、朱两位的翻译而出版。比起殷海光1950年代在台湾的选译本来说,这本1962年的译本的水平和准确性我认为都是较优秀的。
这次我协助香港商务印书馆编审滕维藻和朱宗风的《通向奴役之路》的译本,基本上把原译文保留了下来。其中我决定对译文作出修正的内容,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原翻译明显的错译。例如“第二卷”错译成“第2章”,“博士”错译成“教授”等。第二类修正是一些学术上的专门修辞。如果滕、朱两位当时的翻译与现在的标准用法不合,而我认为现在的标准用法较准确的话,我也作出了修正。明显的例如原译文把海耶克原本的nationalism翻成“国家主义”,现在修正为“民族主义”。原译文把democracy译成“民主主义”,现在基本上修正为“民主”。第三类则是原译文的翻译对理解海耶克的思想会产生误导,所以须把译文修正过来或作出改善,以避免在理论上错解了海耶克的思想。一个明显的例子是海耶克在谈到英式法治下的规则所具备的Formal的特质这一点。由于海耶克认为英式法治下相关的法和规则,主要是用来规范程序上的公正或个人受到保障的领域,而不是实质地为达到任何共同或具体目的而服务,因此,这类的法和规则相对于有实质指向性(substantive)的规则而言,其特质是形式性(formal)的。滕维藻和朱宗风的译文在这方面通常都把海耶克原文中的formal rules或formal law译成是“正式的规则”或“正式的法律”。但依照海耶克的思路,英国国会依照法治精神制定和通过的法规自然是“正式”的,但就其性质而言,这些法规应是“形式性”的而非具“实质指向性”的,因此我认为有必要把滕、朱两位的译文从“正式”改为“形式”,以免对海耶克的理论产生误读。
上述三类的修正,我直接在原译文中作出了修改,并没有保留原译文。另一类修改,则是海耶克的原文本身出错的,滕、朱两位的译文因此也把原文的错误直译了出来。在此,我在本书保留了原译文,但在错误之处加上﹝编审按:﹞这括号,把正确的资料在括号中写出来。这方面的修正,我主要得益于在此导言文首提及的Caldwell教授。他2007年为英文海耶克全集编辑The Road to Serfdom时,花了不少工夫把海耶克原文在资料上的一些错误改正了过来,我也趁这个机会在此译文版本中把原文的错误指出来。
最后,原文和原译文在此版本都採用了同页註脚的方式纪录了海耶克或译者的註解,这一点我在本书保留了下来。这篇导言我也採用了同页註脚的方式记录我的註解。但在本书的原内文和翻译本中,我作出编审註解时,则採用了文末註脚的方式,以资识别。
多谢香港商务印书馆给我机会编审滕维藻和朱宗风两位翻译的这本海耶克的小经典。这个版本余下来的任何不足和错漏,责任自然在我,望各位高明指正。
张楚勇
2016年9月3日
原书序言 形形色色的用语表达了我们时代的口头禅:“充分就业”,“计划”,“社会安全”,“不虞匮乏”。当代的事实所显示的,却是这些事情一旦成为政府政策的有意识的目标,就没有一件能够获得成功。这些漂亮话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它们在意大利把一个民族诱入歧途,使他们暴骨在非洲的烈日之下。在俄国,有第一个五年计划;也有三百万富农被清洗。在德国,1935–1939年之间曾达到充分就业;但是六十万犹太人被剥夺了财产,四散在天涯海角,或长眠于波兰森林中的万人冢内。而在美国,尽管一次又一次的抽水,可是唧筒也从来没有灌得很满;只有战争才解救了那些“充分就业”的政治家们。
迄今为止,只有屈指可数的着作家敢于探索上述口头禅和现代世界中屡次出现的那种恐怖之间的联系。现在卜居英国的奥国经济学家海耶克是这些着作家之一。在目睹了德国、意大利及多瑙河国家的社会和经济制度的僵化以后,又眼见英国人所受的统制经济的思想之毒愈来愈深,不禁忧心忡忡。这种思想直接来自德国的华尔特.腊特瑙(Walter Rathenou)、意大利的工团主义者──而且还来自敢于从前人没有明说的国家控制论得出结论的希特勒。海耶克此书──《通向奴役之路》──是在这徘徊踟蹰的时刻中的一个警告、一声唿号。他对英国人,不言而喻的也是对美国人说:停住,看看,仔细听听。
《通向奴役之路》是审慎的、不苟的、逻辑性很强的。它不是譁众取宠之作。但是,“充分就业”、“社会安全”、“不虞匮乏”这些目标只有在作为一个解放个人自由活力的制度的副产品时,才有可能达到,这个逻辑是无可争辩的。当“社会”、“全体的利益”、“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成为国家行动的压倒一切的标准时,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他自己的生计作出计划。因为,如果“社会”的利益或“普遍的福利”高于一切,国家“计划者”必然要窃据能够佔领经济体系的任何领域的大权。如果个人的权利成为阻碍,个人的权利就必须去掉。
国家“力本论”的威胁,在那些仍然保持着有条件的行动自由的一切产业界中,引起了巨大的、常常是不自觉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影响了行动的原动力。正如过去人们致力于跟市场斗智一样,他们现在必须致力于跟政府斗智。不过这里有一点不同:市场因素至少是相对地服从于客观的规律,而政府则不免受许多一时的念头的支配。一个人可以把前途寄託在根据存货数量、市场饱和点、利率、购买者需要趋势曲线而作出的判断上。但是对于一个旨在排除市场客观规律的作用而且在“计划”的名义下只要愿意就可以随时随地这样做的政府,个人又怎能跟它斗智呢?彼得.德鲁克尔(Peter Drucker)曾经挖苦过“计划者”,说他们全是没有乐谱的即兴演奏家。他们给个人造成的是不稳定,而不是稳定。正如海耶克明白指出的,这种不稳定的最终结果不是内战就是防止内战的独裁制度。
“计划”以外的可行之道就是“法治”。海耶克并不是放任政策的崇奉者;他相信一种有利于企业制度的规划。规划并不排斥最低工资标准、卫生标准、最底额的强制性社会保险。它甚至于也不排斥某些类型的政府投资。但重要的是,个人必须事前知道法规章程将如何起作用。如果有一个中央计划当局的“力本论”罩在头上,个人是无法计划他的企业、他自己的前途,甚至他自己的家务的。
在有些方面,海耶克比现代英国人更加是一个“英国人”。他在一定限度内属于伟大的曼彻斯特传统,而不是属于韦伯夫妇学派。可能他也比现代美国人更加是一个“美国人”。如果这样的话,我期望《通向奴役之路》一书能在美国在可能范围内有最广泛的读者。
约翰.张伯伦(John Chamberlain)
纽约州,纽约市,1944年7月
前言 当一个社会问题的专业研究者写了一本政治性的书的时候,把这一点说清楚是他的首要责任。这是一本政治性的书。我不想用社会哲学论文之类的更高雅虚矫的名称来遮掩这一点,虽然我未尝不可以那样做。但是不管名称如何,根本之点还是在于我所要说的一切全都肇源于某些终极的价值。我希望在这本书中还恰如其分地履行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职责,就是毫不含煳地彻底阐明,整个论证所依据的那些终极的价值究竟是甚么。
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在这里补充说明。虽然这是一本政治性的书,我可以极其肯定地说,本书中所申述的信念,并非决定于我个人的利害。我想不出有甚么理由能够证明,我所认为合意的那种社会,对于我个人会比对我国大多数人民提供更大的利益。其实,我的社会主义的同事们常常告诉我,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我在我所反对的那种社会里,一定会居于远为重要的地位──当然,如果我能够使自己接受他们的观点的话。我觉得同样肯定的是,我所以反对那些观点,并不是由于它们和我在成长时期所持的观点不同,因为它们正是我年轻时所持的观点,而且这些观点使我把研究经济学作为我的职业。容我对那些依照当前的时尚,要在每一个政治见解的申述中,找寻利害动机的人们附带说一声,我本来是大可不必写作或出版这本书的。这本书必定要得罪许多我盼望与之友好相处的人们;它也使我不得不放下那些我觉得更能胜任,而且从长远看来我认为是更重要的工作;尤其是,它肯定会有害于对那些更严格的学术工作的结果的接受,这种学术工作是我全部心愿所向往的。
如果说我不顾这些而把写作这本书视为我不可逃避的任务,这主要是因为在当前的关于未来经济政策问题的讨论中,存在着一种不正常的和严重的现象,这种现象还没有充分地被大家觉察到。实际情况是,几年以来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被吸收到战争机器中去了,他们都因为官职在身而不能开口,结果关于这些问题的舆论,在惊人程度上为一批外行和异想天开的人、一些别有用心或卖狗皮膏药的家伙所左右。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尚有着述余暇的人,很难对这些忧虑保持缄默──当前的种种趋势必然在许多人心目中引起这种忧虑,只是他们无法公开表达它们──虽然在另一种情境下,我一定是乐于把对国家政策问题的讨论,让给那些对这项任务更有权威、更能胜任的人去做的。
本书的中心论点,曾在1938年4月《现代评论》(Contemporary Review)杂志上〈自由与经济制度〉(“Freedom and the Economic System”)一篇论文中初次简单提出,这篇论文后来增订重印作为吉迪恩斯(H. D. Gideonse)教授为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编辑的《公共政策丛刊》之一(1939年)。上述两种书刊的编辑和出版人允许我引用原作的若干段落,我在此谨致谢忱。
F. A. 海耶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