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修辞与立言——《周策纵访谈集》 本书收录了周策纵先生生前的大部份访谈文章,书名则取自周先生的一篇着名论文:〈《易经》「修辞立其诚」辨〉,该文见于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周策纵文集》。「修辞立其诚」一句,出自《易经‧干卦‧文言》:「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对此,孔颖达的解释是:「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周公曾指出「修辞」与「立其诚」二者,按原文的意思,其实是平行的关系,如果将之英文翻译,则是「refine language and establishing one’s sincerity」。本访谈集取名于此,正是因为所收录的文章,一则主要包括了文艺与思想两个层面,再者这些文章除了对当下的社会、环境还有丰富的意义之外,访谈的文笔都是可读可颂;内容与形式,可谓相得益彰。
本书主要依据严志雄先生早年整理的〈周策纵教授着述目录〉(曾刊于《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七卷‧第三期》的「周策纵教授纪念专辑」之中),加上王润华教授提供的资料,辑录了周公从一九六七年开始至千禧年之际在香港、台湾、美国、内地、马来西亚、新加坡的访谈,总计二十余万字,执笔访问的除了有记者之外,更有文化名人、学者如胡菊人、陆离、廖仁义、詹宏志、林镇国、罗青、蒋星煜、赖敬文、陈致等等,与之对谈畅论的作家、学者如朱光潜、艾青、巴金、冰心等等,更是近代文学、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至于本书访谈的文章,涵盖内容包括了六个范畴,差不多四十篇文章。首先,当然是他最「当行本色」的「五四运动与知识分子」,例如他接受胡菊人访谈的长文〈论中国知识分子〉,就从考察「士」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异同,再谈到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使命感,进而从五四思想遗产的出发,谈到今后中国知识分子如何从当年的「民主与科学」的理想中走出来,更往前一步,做到「科学地思考问题」,以及抛开民族主义的局限,做一个世界的公民。至于〈五四运动的主流与点滴〉,则可视为周公对自身五四研究的一个回顾,是研究周公五四运动研究史一份不可不提的文献。文中谈到他早在民国时期已于《大公报》上写文检讨五四运动的意义,其时更有撰写一本《中国文化运动史》的念头。到了美国之后,因缘际会,终于写成《五四运动史》一书。当然,现在或有人批评这本通史式的着作是否过时,但周公在访谈中的回答其实坦承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用通史式体裁写这本书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当时资料太少,不可能作专题研究;同时,如果只研究专题,则读者对概念的认识,或许会比较不清晰。当时资料极不易收集,只因在抗战时我已对这一类问题极感兴趣,做了不少笔记,搜集了不少资料,已有一些中文底稿。到了美国,才利用许多大图书馆的中文材料,以及一些大陆出版的影印资料。
由此可知,今人对前贤的写作或研究,实在需要有一番同情的了解,否则难以从历史的角度去辨别事实背后的因由。而这一点,正是访问集等周边材料之所以重要的原因之一。
第二个范畴是「古今诗学」,在〈别殿遥闻箫鼓奏:谈中国古典诗〉、〈中国语言最宜诗〉、〈中国语言写诗最好特点八项归纳成套〉从中西比较的角度简单归纳出中国文字的特色如何适合写诗,〈论「意在言外」与汉诗及诗论中的模棱〉指出中国古典诗其中一个终极的美学追求正是「意在言外」,重「意」不重「言」,可谓确论。虽然周公以研究古典诗词为主,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创作新诗的诗人,因此对前衞的文学理念,一向宽容,例如在〈各家诗人论诗〉就极力捍衞当时内地非常流行的朦胧诗,更在〈新诗传遍——中国诗的传统与创新〉提出他的「定型新诗体」的主张。
曹红学一直是周公非常关切的课题,除了曾指导多位以红楼梦为博士题目的论文之外,他更苦心竭力筹备第一届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正如蒋星煜在〈海外红学大师周策纵〉的回忆文字中提到:
周策纵本人在那次研讨会上,宣读了〈论〈红楼梦〉研究的基本态度〉这篇论文。肯定了胡适对《红楼梦》研究的某些贡献,同时指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得力于敦诚所着《四松堂集》稿本之处甚多,但胡适始终没有把如何得到这部稿本的经过真相公之于众,只是闪烁其词地说:「我从大学回家,看见门房里桌子上摆着……」,如是云云。
……
他大声疾唿,研究人员没有必要隐藏或垄断某些珍贵史料,但应该在方法上力求精密,才能得到可靠的成果。
正是这份单纯为研究而研究的精神,促使周公努力推动世界各地的红楼梦研究,更与知名翻译专家霍克思 (David Hawkes)翻译《红楼梦》成为好友,两人之间对《红楼梦》的通信,还保存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等待有心人去追忆这段文字因缘。
至于「汉学研究与治学方法」,一般不为人所重,认为这些是西洋的学术系统,并不适用于中国的学术,而大多数人也认为治中国学问不需要参考外国学者、专家的意见,以为是天方夜谭。殊不知这样只能窒息本地学术的发展,盖因没有新的意见、新的观点,又如何引发出新的学问?这其实是让我们有温故而知新的机会。正如周公在〈周策纵教授谈汉学研究〉所说:「有时中国学生认为易懂的,外国学生却不易懂;中国学生不易弄错的,他们有可能弄错。但另一方面,中国学生认为毫无问题的,或好像没有问题的,往往不会再详加思考,外国学生虽然常常会犯常识方面的错误,但因为文化、社会的背景不同,他们在研究中往往会从另一个角度发掘到不少新问题。」而研究人员在撰写研究文章时更应特别自觉对方法学的运用。虽然方法学,正如外国理论,并不是万灵丹,但是它却能提供一个角度,让研究者梳理文本的特质,也有理于条理说明。但本地的大学本科,一般缺乏对方法学以及理论的传授,而教师即使有所提及,也受限于课程时间本身,难以一一说明每一个重要的方法学流派与理论之间的背景脉络以及其得失之处。学院的情况已经如此,社会上的处境就更让人担忧。笔者身在香港,对另一篇访谈文章:〈谈问题〉中周公针对香港学术生态的批评就特别有同感:
原来,据周策纵博士说,他一来到香港,看看这里的报章、杂志,就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香港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大学里面的,好像跟整个社会都脱了节,好像是在世外桃源,讲完了书就算,而对香港的社会却根本没有甚么关心。同样的,一般的报章对知识分子也似乎没有甚么兴趣,不像外国报纸那样,经常详细报导各类知识分子的近况行踪。……我相信香港一定有很多年轻的知识分子,可以写出比较好的作品出来,但只怕以他们的水准,投稿到香港一般报纸副刊,香港的报纸反而会不喜欢吧?
所以说香港的知识分子和香港的报纸先就脱了节,更别提与香港的社会了。还有香港一般大学里面的知识分子,他们好像不但对社会不大关心,便是对文化的新潮流,也不大关心似的。年轻人现在的文化新潮流到底怎么样,他们不大理会。世界有甚么文化新潮流正被香港的年轻人开始接纳,他们也不大理会。他们跟香港的新闻报纸也似乎没有甚么关系的。那就分成三个集团了:大学里面的知识分子,年轻人,新闻报纸。三者之间好像是甚么关系也没有。如何沟通这三个集团,实是一个问题。
现在大家都要创新,但创新毕竟需要思想的激荡才能产生,而这是需要良好的社会环境与大学学术才能做到。但是,现在的香港,依然没有解决周公数十年前提出的问题,知识分子、年轻人与新闻报纸之间缺乏关心,文化的新潮流只能永远被市场左右,因此整个社会总是充满浮躁、对事物的专注与兴趣也仅停留在表面。
周公以《五四运动史》一书驰名学术界对五四前后诞生的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都有深入的研究,因此多篇访谈都涉及到「中国文学及思想史」这一领域。在〈新文学六十岁〉一文,他特别标举新诗为新文学最有成就的文类:中国新诗无论内容和形式和过去传统的诗歌都有很大的不同。小说嘛,相似的地方比较多,创造性比较少。同时对小说的成就来说,到目前为步,还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超过了《红楼梦》。短篇吗是有很多已经超过了,像鲁迅的一些短篇就超过了传统的作品。当然,我并不是说新诗的成就已超过了李白,杜甫的作品。我的意思是说,新诗的创造性最大,是一种全新的东西,语言不同了,节奏不同了,意境也不同了,它在创造性的成就是大的。若把近三百年来中国的小说和诗来看,新诗的确有突出的成就,就创新一方面说,与话剧一样,相当的突出,其成就不见得逊于长篇小说。这也许是我的一点偏见,是我的一点为新诗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感情用事罢。吴伟业、纳兰性德的诗词自然有他们的好处,可是徐志摩、闻一多的新诗的意境,到底也是吴伟业、纳兰性德等人所没有的。
而文学和政治从来关系甚深,对此,周公不像大多数人,持否定意见。相反,他从历史的角度着眼,认为只要作家对该种政治主张是从内心地认同,配合好的技巧和词汇,当然可以写出好的作品,例如《红楼梦》就有很多儒家、道家的思想,但绝对不会影响大家对这本书的评价,这一点也可见周公的视野与胸怀。
周公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更集创作、翻译于一身,同时精于书艺(其弟周策横亦是有名的书法家),要了解他的研究、创作史,其生平事迹可说是不可或缺的资料。周公除了留下日记、大量的书信之外,也接受过不少访谈,亲述其生平遭遇。收录在「生活、人生」这部份的文章,读者会看到晚年誉满学术界的教授,原来自有家学渊源:其父周鹏翥是湖南着名诗人,字海云,乃光绪二十年举人,旧学深厚但思想维新,一直资助革命。可见周公的性格,其来有自。及后辗转去国,其时他孤身一人,漂泊海外,当中悲苦,外人自难领会万一。但,周公曾在寄萧公权的一首旧诗〈示女〉,隐约道出对女儿不能熟习中华文化的遗憾,而遗憾则又来自对故国的怀念:小女不能读我诗,连篇鸟迹大离奇。阿耶一夜神来句,化作西夷鴃舌辞。
周公正如其学生蔡振念〈海外传经心事违:我所认识的周策纵先生〉一文中所谓:「以弃国弃乡,煳口他乡而为弃民,故自署位于民遁路之住宅为『弃园』,译所居Madison为陌地生,亦所以见去国之心情」。
本书的编成,于我其实是一个偶然。我出生也晚,无缘与周公相遇相知,当初是因工作需要,到大学图书馆负责整理、编辑周策纵教授的书信。工作历时数年,虽然辛苦,但还是庆幸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近距离接触周公生前捐赠的物件如书画、信件、日记以及报纸访问剪贴等等。记得周公有两个特别的习惯让我印象深刻:一,是每份信件都会复印多份以防遗失;二是访谈的文章无论报纸、刊物都会剪存或者复印下来,更不时附有标记或校对。可想而知周公处事认真,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并非侥幸。后来工作完成,我还会不时回去图书馆,查看周公留下来的文献,就像身处另一个时空的教室,聆听他的教益。后来,结识了王润华教授,得到他的支持与肯定,与我一起编辑周公生前散落未及出版的稿件,于是有了《风媒集——周策纵译诗集》(台北:酿出版,二〇一七年)以及这本书。当然,如果还有机会,我还希望能够将周公的文章慢慢一步步出版,让更多的新一代读者与往日的友好,缅怀这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本书得以顺利变成,有赖香港浸会大学特藏部的热心职员:黄淑薇、俞慧思、陈鲜雯、廖文婷四位的帮助,在此衷心感谢。
最后,要感谢太太琬珊,在这条崎岖的人生道路上,陪我一路走来。
黎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