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惭愧,我也来编中国文学史!
十八年的秋天,我答应了河南中山大学之聘,讲授中国文学史及其他的功课。生平有一种怪脾气,不好吃不劳而获的「现成饭」,很迷信古文大家曾国藩的话:「凡菜蔬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也。」中国文学史虽然已经有了许多的本子,但被逼于不吃「现成饭」的我,却不能不来尝尝「手植手撷」「其味弥甘」的滋味。
现有的中国文学史,各有各的见解,各有各的长处,但是它们的组织,好像是差不多,总是「自从盘古到如今」挨字挨板的叙下。外国文学史便不全是这样,尽有先分类别,再依时代叙述的。现在,我要将此法偷来编中国文学史,给它一个名字叫《中国文学史类编》。
我拟分的类别:
一、歌谣,
二、乐府,
三、词,
四、戏曲,
五、小说,
六、诗,
七、赋,
八、骈散文。
这样便一定比纯依时代叙述的好吗?我不敢说;──不过我也有我的理由:
我相信一种文学的变迁的原因,和并时的其他文学的影响,终不及和前代的同类文学的影响大。譬如五言诗的全盛时期是建安时代,其所以能臻全盛的原因,是因为自东汉章、和以来,五言诗即继续发展,一步一步地走到建安时代,遂至登峰造极的地位;和当时的赋,当时的散文,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再如韩退之、柳子厚的古文,它的完成,也不是因为当时的诗歌,而是因为自隋以来,即由六朝骈俪的反响,造成古文运动,经了唐初以至中世的许多古文大家的努力与创造,才能成功韩柳的集大成的古文。
所以若纯依时代叙述,即便将一代的各种文学派别叙述得详详细细,其来龙去脉,恐怕仍然不能十分清楚。──固然它有它的好处,但就这一点看来,终久是个大大的缺憾。拿普通史来说罢:打算知道一种文物制度的原委,不能不求之于分类编次的《九通》之类,至于断代的《二十四史》,总觉得不容易得到要领。
我并不反对纯依时代叙述的文学史,并不反对断代史。「言非一端,义各有当。」你要看一代的事蹟,当然要看断代史;你要看一个时代的文学,当然要看纯依时代叙述的文学史;你要看各种文学生于何时?盛于何时?分化于何时?衰灭于何时?因何而生?因何而盛?因何而分化?因何而衰灭?则纯依时代叙述的文学史恐怕不甚方便。
文学史的责任是什么?不是死板板的排比,是要考究各种文学的流变及其所以有此流变的原因,察往知来,以确定此后各种文学的正当途轨。──假使此言不错,那末,我要拥护我的分类叙述法。
我的分类叙述法,固然以类为主,但是也不能不分时期。谈到分时期,更是言人人殊的各有各的理由,或分为三期,或分为四期,或分为五期,或分为六期,五花八门,好不热闹。我以为文学的背景虽多,但政治经济确为重要原因。他们不按朝代分期,说是打破「传统的以代为期的谬见」。但是我们睁开眼看一看全部的文学,是不是因为改朝换代而生出显然不同的现象?就乐府说罢:汉代重在社会问题,魏代则浸入颓丧的人生观的意味,六代则情歌最多,唐初则空中楼阁地表现着理想国的境界,中唐以后则又渐渐地走到社会问题上边,──这不是显然地受了政治的经济的影响吗?所以我不敢躲避「开倒车」的讥诮,不敢盲目的学着时髦,仍然以朝代为期。
荀子说:「五帝以外无传人,五帝以内无传政。」这明明的告诉我们:五帝以外连神话式的传说都没有,五帝以内才渺渺茫茫的有几个神话中的古帝,但是他们的文物制度则绝无传说。所以三皇五帝的文学,我是不敢相信的;三皇以上更不用说;即尧舜禹汤我也不敢多信。但是古书着录的很多,现在的人也尽有高唱着三皇五帝的文学的,不能不拿来考订一下,以定其真伪。──述上古夏商第一期。
周代的文学,便已渐渐的可观了。春秋,战国,皆属于周,秦皇统一,为时无几,于文字方面虽有改革,于文学方面则缺乏建设,所以附在周后。──述周秦第二期。
两汉中间虽有王莽之变,但不久旋平,一切文物制度,两汉几乎相同,学风也差不多,社会经济各方面也没有多大的变动,所以表现的文学,也大致相类。──述两汉第三期。
曹魏始终未能统一,晋代统一未久,旋又散乱,人民整日价生活于兵荒马乱之间;又加上带有消极的出世的佛教文明,侵入中土;由是表现的文学,满蕴蓄着求仙的,出世的,纵欲的,颓丧的人生观的意味。──述魏晋第四期。
到了六代南北朝,中原的故家大族,逃到江左,享受着苟且偷安的生活;北方的野蛮民族,在秣马厉兵过着争长争雄的日子。表现的两种文学,遂生出显然的差别。比而观之,可以看出文学和民族,地方的关系。──述南北朝第五期。
隋代统一,文学也随着有「南北合一」的色彩;惜为时太暂,建设未遑。唐代继之,得着长时期的休养生息,各种文学皆有尽量发展的机会,成功一种合南北而一之的新文学。──述隋朝第六期。
五代之乱极矣,干戈兴,学校废,但通俗文学却蓬蓬勃勃的发达起来;上承晚唐,下开两宋,这也是有价值的一页呀。──述五代第七期。
两宋虽有南北之别,但散文方面,韵文方面,其趋向皆无多大的区别,这也大概是有政治的关系吧?──述两宋第八期。
辽金元同为北方新兴民族,同在濡沐华风,成功一种带有北方新兴民族色彩的中国文学。──述辽金元第九期。
明代缺乏革旧建新的文学,承袭前代,继续发展者则甚多,惟杂剧一种似为有明最大的贡献。──述明代第十期。
满清有二三百年的承平,各种学问皆有发展的机会,惟清儒贵学贱艺,故艺不如学;而小说一类,则远非前代所可及。──述清代第十一期。
清末东西交通,文学渐受欧西及日本的影响,但大率融新于旧,没有根本的改革。到民初胡适之、陈独秀诸先生提倡文学革命,以白话为文,以白话为诗,实为数千年中国文学上之一大革新。──述现代第十二期。
这是就中国全部文学分的,每一类的文学未必都有这样长的历史。譬如乐府起于西汉,亡于中唐,西汉以前,中唐以后都没有。这只好有者按期填叙,无者阙略。
虽然这样一刀裁齐的分期,对各类的局部文学未必没有迁就之嫌。但我编的是全部的中国文学史,不是局部的一类文学史,当然不能顾小失大,而要为全部着想。且说我还有一种计画:虽然依类分述,希望读者得到各类文学之源流,演化的现象与过程;但同时也愿意读者得到任何一个时代之各类文学发达的情形。所以分期不能不画一,俾读者愿研究任何一时的全部文学(各类文学),得将各编中之叙此时期者,抽出籀读。所以我的《中国文学史类编》,是「以类为经,以时为纬」;「以类为编,以时为章」。指望读者一方面得到各类文学的竖的观念,一方面也得到全部文学的横的观念。我这《文学史类编》的编纂计画,大略如此。我的取材计画,似乎也
我这《文学史类编》的编纂计画,大略如此。我的取材计画,似乎也有一说的必要:
清初考据学大家顾亭林曾经用着很巧妙的比喻,说当世学者治学的取材,有开山採铜,利用废铜两种。
什么是开山採铜?就是披荆棘,斩草莱的到原料书里找材料;譬如作文学史便在各种文学书里找材料。
什么是利用废铜?就是东抄西抄的割裂各种组织书里的材料;譬如作文学史在各种文学史书里找材料。
我以为作一种学问,不当很偷巧的仅採利用废铜的办法;因为如此换汤不换药的捣花样,任你的法宝弄得怎样巧妙,也必致于陈陈相因的没有新材料,没有新发现,没有新贡献。不过很有价值的整理出来的东西,我们也不必很呆气的不看,致使现成的有价值的新说忽略过去。所以我的计画,是:首要开山採铜,次再利用废铜。
这种编纂法,在中国还是一种尝试,虽然不敢说「兹事体大」,但也不能承认是件极小的工作;添上我这不甘仅用废铜的取材法,便益发觉得难上加难了。「尝试成功自古无」,看我的努力吧!
二
现在要说到乐府一类了。着述之规,考订之意,大都散见篇中,没有复赘的必要。对乐府作系统的研究者,我还没有见过,我这区区几万字的小册子,恐怕便是第一次了。
我深信椎轮可以进为大辂,但也深信椎轮终久是粗糙的椎轮,精美的大辂还须等待着继续的改善。椎轮必定粗糙,况又出之学浅才微的我!做大辂的人在哪里,我很盼望他赶快来做!
全部乐府的系统研究书,我是没有见过的,局部的我却已经看见过。我这本乐府文学史,採取他人说最多的,两汉则有先师梁任公先生的《美文史》里〈两汉乐府〉一章(未刻),唐代则有胡适之先生的《白话文学史》里〈八世纪的新乐府〉一章,因为求读者便利,多好未曾一一注明,记此以志谢忱。
黎劭西先生为我题字,程蕴辉先生为我介绍在文化学社出版,也一併谢谢。
这本小册子原是《中国文学史类编》第二编,因为要印单本,是以暂且题名《乐府文学史》。
罗根泽一九,九,三○,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