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绕道文学的精神分析?
蔡荣裕医师的新书《忧郁几颗洋葱?精神分析想说》所集结的作品文类有小说、散文、评论、剧本,除了被作者自己归类为「杂文」的「三篇徘徊在忧郁里的风雨声」属于理论评述性质,直接探讨了忧郁问题的不同面向,其他几类作品都有着高度的文学性,一如洋葱般有待读者层层瓣瓣地剥开。莫非,要进入精神分析的世界一窥其堂奥,最好的方式是绕道文学?然而,这真的是一种绕道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也容我也先「绕道」文学,谈一下美国导演伍迪艾伦创作的一则短篇故事〈库格马斯插曲〉(“The Kugelmass Episode”)。
故事的主角库格马斯,是一名离婚又再婚的大学教授,但和第二任妻子的关系依然陷入瓶颈,他嫌弃妻子不复过去的苗条,肿成一颗海滩球,又指责妻子如同他的枷锁,于是,他求助于精神分析师。故事的开场就在治疗的诊间,库格马斯一面抱怨生活,一面断定外遇可以改善自己的状况,这时分析师对他说:「外遇解决不了问题。你太不实际了。你的问题深层得多。」然而尽管分析师数度打断他关于外遇的幻想,库格马斯还是不予理会,迳自说起他的焦虑之梦,梦中的他手里提着野餐篮,篮子上写着「各式选择」,但这时他却发现提篮有个破洞!梦的讯息很明显:步入中年危机但又还想不断恋爱的男主角,担心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了。分析师听完这梦境,只是告诫他,他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行动化」(act out)(简化地说,就是因压抑的回返造成个案突然出现冲动行为)。分析师说,「你必须就在这里把你的感觉表达出来,然后我们一起来分析。你接受治疗也已经很久了,应该知道没有一夜之间就治癒的疗法。我是分析师,不是魔术师。」但也就是这样的回答,让库格马斯毅然决定终止治疗,悻悻然地说 ,「那也许我需要的就是魔术师」。对于一篇精彩还在后头的短篇故事来说 毕竟之后男主角可是要穿越时空遇见包法利夫人啊 这段与分析师之间的对话当然不会是伍迪艾伦的重点所在,分析师只是伍迪艾伦要嘲弄的角色之一,无能的分析师和稍后要登场的,贪财但戏法却又不灵光的魔术师一样,说明了这世界上充满赝品与郎中:分析师只会要求个案尽量述说,却拿不出一点「成果」,还好意思叫治疗很久都无效的个案要体认分析并非一蹴可几的道理!
既然如此,为何非要绕道这个短篇故事,才能谈《忧郁几颗洋葱?精神分析想说》?因为单从引述的故事段落我们就已不难看出,〈库格马斯插曲〉里的分析师形象,正符合一般人对于精神分析治疗的刻板印象与粗浅理解:要个案「自由联想」,却又不轻易提供诠释。不论是对于不相信精神分析的人而言,或指望分析师「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但期待落空的个案而言,库格马斯决定终止分析都看似是明智的选择,毕竟精神分析的开山始祖佛洛伊德就直接表示过:「治疗的成功不是我们首要的目标。我们所致力达到的是让病人意识到他的潜意识愿望」(SE 10, 120),而自认其理论乃回归佛洛伊德的法国精神分析师拉冈也认为,「被假定知道的主体」(subject supposed to know; sujet supposé savoir)并不是分析师,而是个案本人;那么,我们还能对分析师抱有甚么期待?
事实上,分析师也并不希望个案对他有太多期待,因为精神分析的特殊性与重要意义,就在于它不认为人类复杂的心灵活动可以被任何科学充分解释。换句话说,看似不知道、不能确定任何事的分析师,可能正是称职的分析师,也更有机会让个案完成「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这个艰鉅的工作。比起一昧鼓励个案正向思考、追求自我的完整,精神分析更想说的,是那些关于人类慾望将如何无止尽地流动的故事,这些流动,或许会构成生活的扰动,却也是人活着的证明。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神分析想说的,和文学想说的,远比我们想像的还要更接近。
也因此,蔡医师的新书并不是一本绕道文学的精神分析之书,因为绕道一词本身可能就是需要商榷的,毕竟精神分析和文学的轨道,经常是重合的,而这点也早已为佛洛伊德所指出,他在小说家詹森的《格蒂沃娃》(Gradiva)中惊喜地发现了许多可以用来印证《梦的解析》的线索,发现了从诠释这部小说所能归纳出的原则,竟然和观察分析疾病的所得致的看法一模一样,于是他说:「看来唯一的结论就是,要不是我们两者,作家和医生,都以同样方式误解了潜意识,要不就是我们都正确地理解了它」(SE 9, 92),而佛洛伊德的答案,当然是后者。
至于蔡医师的这本书,特别是将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治疗场景小说化的做法,更是「一人分饰两角」地以作家和医师的身分为佛洛伊德的说法做了绝佳的註解,同时,也实践了拉冈所谓的「分析师论述」。我们看到,小小说中的个案不断诉说与父母的关系如何造成她的阴影、影响了她现在的行为与选择,但聆听的分析师却不愿扮演那个套用理论去解释创伤来源的大他者,聆听越多,理解越多之后,他形容自己如同在狭窄的细缝里看见了光明和黑暗,但「又不再只是条条分明,而是交叉地存在着」。换句话说,在细缝里看见更多的可能性,弔诡地也意味着单一明确答案的可能性越来越少。............................................
(摘自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黄宗慧教授之推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