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序言
推荐序一
期待与儿少及成长精灵会合
秦安琪 叙事治疗咨询、培训及督导
回想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阅读麦克‧怀特和大卫‧艾普斯顿的《故事、知识、权力:叙事治疗的力量》的时候,对叙事治疗的理念感到深奥无比,它对每个人的尊重却吸引着正对于辅导专业和辅导理论感到怀疑的我。到 2007 年于挪威参加叙事与社群实践国际会议时,才有机会听大卫‧艾普斯顿的课;七年后,也就是 2014年,我攻读德威曲中心(Dulwich Centre)及澳洲墨尔本大学合办的叙事与社群实践硕士课程时,有机会在澳洲与他相遇,感觉就像与好朋友久别重逢一样。能够在此刻一口气阅读他与大卫‧马斯顿和萝莉的《闯进兔子洞:魔幻奇境的叙事治疗》,让我感到无比荣幸!
这本书着实太棒了!让我触动的地方很多:
「自我是透过故事呈现的」,借着每位儿少的故事,我有机会与久违了的「想像力」再次相遇。也不晓得打从何时开始,我们都学习了社会文化对儿少的要求——「父母与专业人士同样密切观察孩子是否有违背正常规范的行为。孩子必须学习尊敬权威,集中注意力,管理愤怒,延迟满足,自我规范,好好和别人一起玩」——这个清单谁都不会感到陌生,我们的想像力从此被冰封了。
渐渐地儿少都按照这些要求而编织生活,偶尔对以上规条提出质疑或做出与常规不一样的行为时,彷彿会为本来「无知」的身分添上另一个「反叛」、「有问题」的称号。「生命宝藏访问」让我们见证的「不只是空洞的赞美,还能奠定基础发展更理想的身分叙述,凸显儿少在关键时刻能做好因应问题的准备……透过那些孔洞我们或能看到新的世界,对儿少产生意想不到的了解」。此刻,脑海浮现了一些父母和儿少在发现他们独特的才能时那灿烂的笑容。
儿少的事实应由他们自己来建构,邀请孩子「引领我们,让我们惊奇」,因他们对问题其实有深厚的了解,他们有足够智慧与那些绕着他们的「床铺虫」、「扫兴鬼」、「偷窃」、「尴尬」、「麻烦」、「睡眠贼」、「鬼祟的大号和小号」、「男子汉守则」、「坏脾气」等比拚,令这些被外化的问题顿时变得力弱,父母和其他人的支持和鼓励让儿少对抗问题的力量壮大了,儿少更可随心编织喜欢的故事和图案。本书提供了很多外化提问,对于实践有很大的裨益。
对于「如何做个称职的母亲」及「责母倾向」这两个议题,让我深感共鸣。以往任职儿少保护工作的时候,目睹专业人士只把注意力放在暴力行为及对有虐儿行为的母亲的指责。曾在一个工作坊听到一位资深的临床心理谘询师说,邀请母亲出席多元专业会议是费时的事,因为她们根本不懂专业人士在说什么,只管要求她们上一些管教儿少的课程便可。今天回忆这个片段,仍令我感到不安的是那台「专业地雷」——高高在上的专业团队,想要塑造一个又一个「模范母亲」,因为她做了伤害儿少的「偏差做法」,为此必须付出代价。叙事不只让儿少的生命宝藏呈现,也专注于考量父母「对子女的人生做了何种宝贵的贡献」,让母亲跟儿少一样,拥有问题以外的身分认同。
「任何事都有可能!」读罢这本书,好像也唤醒我的想像力,期待与儿少及成长精灵会合,大伙儿走进魔幻世界、潜入地下迷宫、飞越天空之城,让儿少挥动手上的魔术棒,按他们的价值观和偏好,编织憧憬的故事。
前言
发挥我们的想像力
一起掉进兔子洞吧!
一个大约四岁的男孩和爸爸走进义式冰淇淋咖啡厅,作者们正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电脑。电脑游标期待地闪烁着,坐在角落的作者羡慕地看着男孩眼前那一大球坚果巧克力冰淇淋(还有棉花糖),他显然无视大人在乎的热量问题。男孩吃完最后一口,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喷泉。父亲猜到他在想什么,从口袋拿出各种硬币,找出一分钱给他。男孩拿着钱币走回喷泉边,低声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不情愿地把钱币丢进去。回到座位,父亲问他许什么愿,他说:「变成忍者龟。」父亲笑了,给他第二分钱,同样的仪式又重复一遍。
「这次你许什么愿?」父亲问。
「公主。」男孩答。萝莉转向伙伴,低声嘲讽:「他已经被父权制度吸收了!」
「说不定他许愿要当公主?」大卫‧马斯顿无力地假设。男孩拿着下一分钱回去许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动物」。
「哪一种?」父亲问。
「河马。」男孩宣布。在他们离去之前男孩最后一次走向喷泉,亲吻外缘的陶石,可能是为了好运,或表示感谢它的魔力。父子看起来一样满意,各自在刚刚展演的戏剧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男孩许的愿望无疑不同于任何大人敢于怀抱的梦想,这不足为奇。对比较成熟性格的人而言,愿望通常是可计算的类型,例如没有负债的生活、豪宅、中乐透、减肥,或者爱情——基本上都是世俗的东西——虽然有些梦想实现的机会可能比较低。但对一个眼神充满惊叹的小孩而言*1,却可以化不可能为可信。小说家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描述儿少透过奔放的想像力超越日常经验的潜能:
虽然受制于学校以及家庭的管教(尤其是后者),就我们所受的束缚而言,孩提时期远比任何时期更自由。在我看来,这是因为在孩提时期自由等同于想像力,这时期一切都是可能的,相较于长大后为了生存不能不顺从,还得适应工作的节奏,顺服代代相传且符合一般标准的规则,孩提时期的我们拥有更奔放的自由可以超越家庭与学校,可以活得更独立。童年的我们是出色的魔术师。(2011, p.58)
身为治疗师,我们也许会为孩子的丰富想像力感到惊奇,但因为年纪已长,我们不太可能体认孩子的幻想对于治疗有多重要,或是会想要全心全意支持他们的计画。如果我们让想像力有发挥空间,理由可能不是要直接运用想像力,而是想到大家比较熟悉的概念,例如培养投契关系,确保安全,让儿少放纵一下,或是观察与解读投射性扮演(projective play)。既然已经有治疗计画,哪里还需要想像力?(我可以三言两语说出问题的名称!躁郁症。下一位患者!反应性依附障碍症(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下一位!注意力不足过动症(ADHD)。下一位!强迫症(OCD)。下一位!)问题可以快速解决,接着就只需要採取指定措施,然后便可望还给家长快乐、稳定、专注的孩子。
但当我们想要把世界变得完全可以理解,是否为了理论上已获得证明的道理而牺牲了这世界的奥妙?我们这些专业治疗师是否成功地将自己的想像力尘封起来?我们是否只有在不会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才保留幻想空间?或者当我们碰到真的很重要的事物时,才恰恰更迫切需要想像力?
在这整本书里,我们尝试说明一次又一次诉诸想像力是可能的,即使是极严重的状况也不例外。不论多么了不得的问题都可以被忍者龟捉弄,被(支持女性主义的)公主以智取胜,甚至被饥饿的河马完全吞噬。大人无论遭遇何种真实的问题,都不太可能在脑中激发出这样的灵感,但对儿少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为何要进入魔幻奇境?
整齐的院子若是有兔子钻洞,通常会被认为很讨厌。每年春天,都可看到人们到本地的五金店和园艺行,希望能探知害虫防治的祕诀(如驱虫剂、毒饵、陷阱)。任何冷静的人绝不会梦想熘下兔子洞,像卡罗(Lewis Carroll)所写的《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里的主角一样,热切追逐毛茸茸的捣蛋鬼。当害虫或瘟疫这类问题侵入我们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这是非常严重的,似乎没有什么空间可以留给想像或幻想。但当爱丽丝遇到毛茸茸的闯入者,那情景可一点都不寻常。首先,穿着背心的白兔会检查牠的小兔爪拿着的怀表。还有牠会说话—苦恼喊道:「天啊!天啊!我来不及了!( Carroll, 2000, p.2)」爱丽丝看到牠快速钻入地下时并不感到失望。就像任何富有想像力的小孩,她快速投入未知的世界。
在我们与儿少的会谈中,进入反面世界的意思并不是物理上的分离(physical departure),而是从可预期的世界进入不可预期的领域;从所谓事物的正常状态转移到绝对不同的状态。空间的结构被改变了,我们仰赖儿少带引我们走入新的领域,而不必步出房间一步。我们会让这种新奇的互动将我们带到一个缺口,或是心理学家透纳(Victor Turner)(1969)所谓的「阈限」(limen)或临界点(threshold)。这个进入点可望带来「假设性的」以及充满可能性的新奇世界,而不是「指示性的」、在我们眼前显而易见的东西。这时我们可能会产生一股动力,能够「跨越或消除结构化、制式化的关系所赖以建立的规范,伴随前所未有的强烈经验」(Turner, 1969, p.128)。儿少可以沿着传统日常生活的边缘行走以寻找通道,就像他们最喜欢的故事书或电影里的人物,一旦找到通道,便会发现有太多东西都是可能的。欧姬芙(Deborah O’Keefe)解释幻想文学如何为我们指出一条路:
发现神奇所在的虚构角色就像参与宗教仪式的人通过某种「门槛」。幻想故事里最让人难忘的场景通常都是转折的时刻:像是路易斯(C. S. Lewis)书里的小孩爬进旧衣柜,出来却是纳尼亚,或是爱丽丝爬进兔子洞,或桃乐丝在屋子里跟着龙卷风飞上天(2003, p.79)。
我们感兴趣的正是这种转折。这样的观点让我们发现可想像的世界更加丰富,儿少也绝不是软弱无助的。我们非常愿意和儿少站在一起,而不是剪掉他们的想像翅膀,将他们往下拉到有凭有据的理解基础。欧姬芙认为,尝试穿越到未知的领域可能对我们都有好处:「人都需要透过造访不凡的宇宙来看清平凡的生活,这个需要不会随着长大而消失」(2003, p.21)。儿少从真实世界前往想像的空间时,我们可能必须提供支持与鼓励,但过程中他们会给予回报,因为我们会重新熟悉充满可能性的世界——那是我们已抛在脑后、几乎遗忘的世界。
发挥想像力的诀窍
这是一本关于想像力的书—包括我们可以在儿少及家属身上激发的想像力,以及他们可以唤醒我们这些治疗师的想像力。我们将想像力定义为「灵活地因应非预期的或不寻常问题的能力」(Imagination, 1992, p.645)。爱丽丝展开冒险,大胆跟随白兔进入坑洞没多久,便明白了逻辑不太管用。一开始她尝试遵循大人的一贯做法,在坠落的同时一边思考,是否可透过估计经纬度找出自己的定位,或是计算长长的坠落过程经过了多远的路程—也许「下坠了四千哩」(Carroll, 2000, p.4)。但这种计算没什么效果。之后她领悟到,要衡量这个新环境需要不同的东西,不是「上面的世界」喜欢倚赖的理性方法可胜任的。就以爱丽丝想要走动时遇到的问题为例。她吃了一块神奇饼干后长了九呎高,她明白底下距离遥远的双脚可能会故意造反。说不定双脚会突然将她带走,这荒谬(但完全可能发生)的状况让她大感困扰,因此决定寄圣诞卡片给她的脚,希望这忧虑的举动会说服双脚,让双脚「乖乖听话」——至少撑过圣诞节。
我们在为儿少治疗时就是希望保留空间给发挥想像力的这类诀窍。大人往往在专家的教导下採取诚恳但老掉牙的建议,到头来没有留下多少空间给想像力。有时候我们会感觉专家提议的观念愈来愈狭窄(如结构、设限、正向强化、示范、界线、一致性等),同时却又将建议提供给愈来愈广泛的对象,不太考量家庭与社会生活的差异性。这种一体适用的解决方案可能会让家庭与治疗师都变得更加不敏锐。
我们在爱丽丝的故事里寻求灵感,决定仰赖儿少,在我们的协助与亲人的支持下,他们也许会展现让人意想不到的能力。我们尝试透过下列方式培养「任何事都有可能」的感觉,发挥创意解决问题:
☆发掘儿少的生命宝藏*2 与发挥想像力的诀窍
☆以个别的、异想天开的叙述取代精神医学的术语
☆请儿少发挥想像力,实践他们的价值观与人生愿景
☆依据儿少的技能与知识,找出最好的方法来面对与处理问题*3
☆寄望治疗师能体认,这个时机最需要的知识是知道如何发挥想像力
☆号召社会见证儿少的丰富想像力
叙事治疗的基础
书中叙述的所有做法都受到特定的信念影响。我们秉持叙事治疗的传统,广纳各学科的知识以形成直接治疗的独特方法,包括女性主义理论、社会学、人类学、后结构主义与叙事理论等。乍看之下,你可能会想,这些学科和儿少及其想像力、生活上碰到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必须对年轻案主有多少了解才能开始进行叙事治疗?我可以直接跳过理论进入治疗吗(第二章)?答案既肯定又否定。你当然可以採取叙事治疗的元素,加入众所周知的那些技巧(如「我喜欢将问题外化!」),完全不用深入探讨是基于何种哲学与政治基础,我们要舍弃将问题内化与个别化的那种较熟悉的语言治疗法(Epston, 1998; Tomm, 1989; White, 1988-1989)。你不必跑到最近的大学招生处申请法国后结构主义理论的额外学位,但思考叙事的基础可能有帮助,因为我们的这种治疗法是建立在一套原则底下。但我们会尽所有力量将观念的阐述与治疗的片段结合,让内容更活泼。最后我们希望能达到适当的平衡,提供的叙事治疗观点能支撑读者的想像力,而不是只有我们的想像力。我们的想像力纵使有可取之处(这要由读者自己决定),但肯定有其侷限。
现在容我们简单介绍这每一种学科如何影响我们为儿少及家属提供的治疗方法:
☆女性主义理论提醒我们要努力追求平等的立足点。如果一个族群(如大人或专 业人士)掌握高于另一个族群(如孩子和家属)的优势,便会压抑想像力,会强调某一套偏见与做法较优异,让人相信那就是真实。我们牢记这一点,努力将专业人士的地位与不同世代的阶级扁平化。
☆社会学让我们看到社会秩序的松散与破绽,创造力通常就是从传统习俗的边缘趁隙突围。我们把希望寄託在直接治疗的边缘,在那里想像力可能正等着被开发,儿少更有机会发挥助力。
☆人类学提醒我们这世界的多样化,以及了解各种文化的重要性,鼓励我们将自己的西方文化视为「异文化」(Bourdieu, 1988),而不是自居中心地位,彷彿我们是照亮前路的太阳。人类学让我们懂得谦虚,避免麻木地将其他族类视为「次等文化」。我们也许比儿少强大,也许懂得他们还不懂的事,但如果我们追踪他们留下的线索,说不定会抵达不虚此行的神奇所在。
☆后结构主义告诉我们,解读自我的方式永远不只一种,让我们可以抛开一定要追根究柢或追究人性本质的科学观念。当我们面对被附上字母标签的儿少—就像运动外套或浴巾一样,如 OCD(强迫症)、ODD(对立性反抗症)、CD(行为规范障碍症)、 ADHD(注意力不足过动症)、 PTSD(创伤后压力症候群)、DMDD(破坏性情绪失控症)、BP(边缘型人格)—我们不会支持一个看似稳定的医学观点,而会准备好寻找矛盾与差异。唯有当我们以好奇取代确信不疑,以「可能被巫师激发的惊奇感」取代科学思维(Bracken & Thomas, 2005, p.193),我们的想像力才会被开启,才能运用多重表现的身分认同。
☆叙事理论告诉我们,自我是透过故事呈现的。当我们或别人在叙说关于我们的故事时,自我便有了清晰的面貌。当我们尝试了解儿少的困境时,不会接受疏离的、审慎推敲的理由,因为逻辑「是没有感情的」(Bruner, 1986, p.13)。年幼主角的奋斗与胜利可以动态地融入故事,推动情节的开展。如此,透过「艺术形式」呈现自我的重述方式将被注入新的活力( Bruner, 1986, p.13)。叙事一旦有了动力,便能开始流传,展现一定的力量与真实感。关于叙事的形式我们在第一章还有很多探讨。
本书宗旨
我们希望在书里凸显孩子有能力採取意向立场(intentional stance),能透过极富想像力的方式促成戏剧化的改变。这样的经验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沉重,还能带来活力,因为孩子会以伙伴的角色参与家庭生活,而不是过客;或更糟糕的,等着被填塞的空容器。我们从爱丽丝的故事得到启示,她在跋涉危险的世界时绝非温驯的乖乖牌。同样的,我们寄望儿少与顽强惊人的问题正面交锋时,有能力决定周详考量过的态度。在我们的提问协助下,他们会在稳固的基础上展现果断的行动,在开展中的戏剧里扮演吃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