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童话:在梦与神话间行旅的女性 梦、神话以及童话等素材,向来为精神分析重视,运用广泛。荣格学派对它们的象征意涵尤为看重,视作原型在集体无意识不同层次上的重要表现。其中,古典荣格学派分析师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Marie-Louise von Franz)对童话分析尤为擅长,《童话中的女性》(The Feminine in Fairy Tales)结合梦境与童话,论述女性困境,探求出路,引人入胜。
梦、神话与童话汇集于原型,对被意识心智潜抑或者忽略之处加以补偿。终极的原型则表现为自性(Self)的神话,是为宗教的基础。但对于女性,或者是儿童而言,宗教,尤其侧重阳性的西方一神教,于阴性面向有欠缺,弱化了女性自我(ego)的认识观点,于是从神话再制而成的童话,成为女性补偿心智的梦境,心灵实质崇仰的宗教。
荣格(Carl Jung)在 1925 年间曾造访中部非洲地区的艾尔贡(Elgon)原始部落,发现当地土着若出现「大梦」(big vision),必须将梦境内容公诸于众。而如何判断意象大小呢?当地人说,凡有那种要公开一吐为快的强烈感受者,就是大梦。荣格认为,那是当集体无意识强力袭来时,个体无法承受,故尔若斯。
集体无意识在梦境中常以原型的人物和故事形态显现,这些意象和内容结构越接近心智无法理解如「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问题时,便形成神话,成为宗教前身。
人类学自十九世纪兴起以来,对宗教源起的争论,几乎无日无之。其中基于进化论思想者,以宗教人类学之父、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主张「万物有灵论」(animism)为代表的观点最为流行,认为那是人类最初、最原始的宗教形式。这个想法,为「巫术—宗教—科学」连续发展的进化结构模式奠立基础。
不过,宗教人类学法国学派先驱的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则认为,作为宗教仪式象征物的动物图腾,反映该社会群体的宇宙观以及社会结构,因此「图腾信仰」(totemism)才是宗教的最基本形式、「宗教乃是对社会本身的集体崇拜」,只有透过社会的「集体表征」(représentations collectives)才可能认识到特定社会的集体意识。
以研究原始部落民族的象征性思维着称的法国人类学家吕西安.列维-布鲁尔(Lucien Lévy-Bruhl)继承涂尔干「图腾信仰」的学说,认为原始民族的思考没有对立性,不对意识和无意识作区分,带有巫术性格的神话人物,是与社会群体相关的集体表征。对荣格而言,他所指称的原型与列维-布鲁尔的「集体表征」并无二致。
列维-布鲁尔指出,原始民族思考的特色之一是不以理性为准的「前逻辑」(pre-logical)的逻辑;而宗教的神圣人物,尤其在复杂的一神教系统内的神,则是理性逻辑的产物。原始社会对于神话和宗教是混淆的,集体表征除了神话人物之外,也涵括了宗教的神,它们都是「神的故事」。因此,集体表征的集体性上升到国族的层次,充满阳性逻辑。如荣格便批评基督教因忽略与压抑了阴性面向,而无法完整涵括心灵。
如前所述,艾尔贡人需要公开大梦。既然有大梦,当然有「小梦」(little vision)。小梦属于个人,它们所补偿的,除了个人情绪外,也会是特定族群心灵长期潜抑后集聚而成的情结。这些梦境,借熟悉的原型出现,也可能具神话的集体表征性质,借神话人物显现,但说的却是另一套故事;或者根本就是神话的变形,叙说着凡人观点。因此,这些小梦其实不完全「小」,只是不属主流,而被典型的「大」所淹没。
这就是童话,神话—宗教连续观点的另一面,通常以被社会长期忽略的女性或者孩童为主角,说着他们想跟世界说的故事。
比如,波瑟芬妮(Persephone)是大地女神荻米特(Demeter)的女儿,被地狱之主黑帝斯(Hades)强虏为后。荻米特透过万神之王宙斯(Zeus)介入协调,波瑟芬妮可以在春季约六个月的时间回到大地与母亲团聚,这时,地面充满生机,希腊人称其为春天女神;而当她回到地府,回复到冥后身分后,不仅大地凋零,甚至本身也变得冷酷无情,连死亡都被吸进她的黑暗中。希腊人因此不敢直唿其名,而以「少女」(Kore)代之。这位暗黑少女唯一一次出现怜悯心的事迹,是被音乐诗人奥菲斯(Orpheus)打动,释放他的妻子尤丽狄丝(Eurydice)还阳,但终因尤丽狄丝未能守住不得回望地狱的承诺,功亏一篑,不得不死。类似事件的另一次,则是赛姬(Psyche)为求其夫小爱神(Eros)回头,应小爱神之母爱神阿芙萝黛蒂(Aphrodite)要求,下地府求助,带回冥后所交待、一个绝对不能打开的盒子。赛姬于回程,不敌好奇心开盖,放出睡魔,而立刻沉睡。还好,经过丈夫向其母与宙斯求助,才将她救回,列入神籍,终获不死之身。
神话层次的大梦,往往直指人性,因着生死、爱憎、贪着、仇恨与痴迷等根本性的痛苦矛盾,而产生震撼的结果;尽管神话主角也会是女性,但表现的往往是符合男性阿尼玛(Anima)形象的投射,或者是女性片面阿尼姆斯(Animus)的风格,缺乏女性的整体性。我们看到令人生畏的冥后,与负向智慧老人的暴君原型无异;而我见犹怜的赛姬则倾全力于满足所有人(包括善妒的婆婆,以及自尊心太强的丈夫),惟缺少自己的个性与需要。
同样的大地甦醒沉睡、死亡复活循环,同样因为感天动地而终于不死的赛姬等神话,如果重新以女性心灵角度改写,就成了睡美人的童话版本。美丽的公主无需哀求怜悯,英俊的王子自会拼命去唤醒她,暗喻着男性反过来去满足女性情慾,与神话观点大相迳庭。女性在童话里,成为主角,成为补偿神话筑梦不足的缺憾。
《童话中的女性》从女性视角分析童话微言大义,补充国族大梦片面神话观点之不足。冯.法兰兹利用荣格心理学理论潜入童话内在,分析之深刻,令人折服。
洪素珍(国立台北教育大学心理与谘商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