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序言
中译导读(节录)
马克思是在1818年出生的。时当中国的满清嘉庆廿三年。三年之后(1821年),道光皇帝即位。当马克思1883年过世的时候,光绪皇帝即位九年,中国由慈禧太后执政。恩格斯比马克思晚两年生、晚十二年过世(1895年,光绪廿一年)。他们虽然生在德国、长在德国,但是,第一,这个「德国」是很歧义的,第二,他们的后半生,其实都不在德国。
「德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是在1864年普丹战争(当时马克思46岁,滞留伦敦十五年)、1866年普奥战争(当时马克思48岁,滞留伦敦17年。次年,《资本论》出版)、1871年普法战争(当时马克思53岁,滞留伦敦22年。两年后,1873年,《资本论》第二版出版)三次战争之后成立的。12年后,马克思过世。换言之,在马克思生前的大半时间,「德国」(Deutschland)或「德意志的」(deutsche)这个字眼,所指涉的,并不是目前(21世纪)所惯常指涉的那个对象。反而,只是个(中世纪封建制度下)邦国林立的区域。当时德国大概有三种主要政治势力,一是以俾士麦为首的贵族地主阶级,一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一是随着资产阶级而出现的无产阶级。一如黑格尔的描述,贵族地主是「土地佔有者等级」中「有教养的部分」,他们形成「实体性的等级」,具有「巩固的实体性地位」,要求的是「确保需要能够满足」。资产阶级则是「市民社会中不稳定(bewegliche)的方面」,这个等级中的「个人」都要靠「自己、自己的活动」才能获得和享受些什么,因此他们有一种「自我感」(Selbstgefühl),并且会要求「自由与秩序」。相较于贵族地主阶级之「较倾向服从」,这个阶级则「较倾向自由」。这两个阶级之间的冲突,把新兴的无产阶级带上政治斗争舞台、成为双方争取的关键势力。例如,俾士麦就施展两手策略,一方面以《社会党人法》禁止国内的社会主义运动,一方面则拉拢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的全德工人协会(Allgemeiner Deutscher Arbeiterverein, ADAV)推行国家社会主义, 甚至也曾试图与马克思取得某种和解。
德国的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固然也十分迅速(所以会有1848年的法兰克福制宪会议),但是,和目前一般对 “Made in Germany” 那种「高品质」的印象相反,当时德国经济毋宁是某种「山寨版经济」。所以马克思与恩格斯会嘲笑德国的「惯常方式」是「大量生产仿冒品、降低品质、原料不实、伪造商标、买空卖空、空头支票以及毫无现实基础的信用制度。」(本书p.2, 8)与此相适应的,德国思想界原本由黑格尔所建立起来的整幢思想大厦,随着他1831年(当时马克思十三岁)的过世,骤然倾颓。代之而起的是各种批判以及所谓「超越」黑格尔的哲学。马克思与恩格斯讥笑这是个「绝对精神的腐烂过程」:「当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熄灭后,这个残渣(caput mortuum)的各个组成部分就分解了,它们重新组合,形成了新的实体。那些迄今一直以剥削绝对精神维生的『哲学工业家们』,现在都扑向了这些新的组合物。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推销他所分得的那一份。」对于这些「哲学的吹牛大王」,《共产党宣言》批评说:他们的工作只是「把法国的新思想和他们的哲学旧良心给调和起来」、是「把自己的哲学谈论方式(Redensarten)硬塞进法国理论 [的发展] 里去」。(MEW4: 485, 486)换言之,对马克思与恩格斯来说,当时德国各种新兴的哲学,其实不过是「山寨版」的法国思想。或者,借用金庸《天龙八部》里鸠摩智「外少林而内小无相功」为喻,则当时德国哲学毋宁是「外法国而内黑格尔」: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哪怕只是试图)对黑格尔体系进行全面的批判」、亦即:「没有一个想到要去问问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关联、问问他们的批判和他们自己的物质环境之间的关联。」
马克思是在1843年(被迫)离开这个封建势力垄罩下、资产阶级刚兴起、而思想界一片混乱的德国的。迎向他的,主要是法国与英国:在那里,法国(至少)在1789年的大革命中完成了资产阶级革命,而英国甚至早在1642-51内战中就已完成了。与此相伴随的,是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与新型的社会组织方式,以及新的学问:政治经济学。
据马克思自述,他在1842-43年间,作为《莱茵报》的编辑,首次遇到了「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这个「从哲学到政治经济学」的「思想转向」,几乎是与马克思「从德国到莱茵河左岸」的「人身转向」同时发生的:1843年,他被迫离开了德国,开始在巴黎、布鲁塞尔与伦敦之间展开了他的流亡生涯。
在这个流亡过程中,马克思不仅身体离开了德国,而且思想也离开了:走向唯物论(虽然这个转向发生得更早)。只是:他仍然以德国为念。不仅他最后的代表作《资本论》,虽然在英国写就、但在1867年仍以德文在汉堡出版、而且还警告它的德国读者:〔换个名字,〕「这说的正是阁下的事」(De te fabula narratur):──显然这部着作是写给德国人看的。而且,即使他流亡初期,身体上挥别了德国,也不能在思想上忘情于德国,所以,他一方面毅然决然地从黑格尔唯心论出走、进入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一方面又从哲学的方面回头批判他的那些落在后面的所谓「新黑格尔主义者」。这种类似柏拉图洞穴譬喻中那位返回洞穴的哲学家的立场,可能正是马克思在「进步的西方」与「落后的德国」之间、在「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所採取的立足点。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由于本书《德意志意识型态》正是在流亡初期写的,所以当然可以说:本书是马克思思想「转折」的标志之一──不过未必可以像阿图色(L. Althusser)那样夸大成「断裂点」。
本书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大约1845-46年间合写的、也是两人在1844年巴黎订交之后,继1844-45年出版的《神圣家族》(Die heilige Familie)后,第二部(或最后一部)合写的着作。 与后者不同的是:第一,本书并非由马克思与恩格斯各自撰写若干篇章后集成,而(似乎)是由两人共同撰写。第二,本书并未完成、并未出版, 甚至书名也并未确定。这或许是因为:本书其实并非由一个设想完整的写作计画而来,而是由于《神圣家族》出版之后,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重视,反而,《韦刚德季刊》(Widgand’s Vierteljahrsschrift)第三卷(1845)刊出了两篇布鲁诺(Bruno)与史蒂纳(Stirner)的文章, 这些文章对《神圣家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因而引起马克思与恩格斯之愤慨,决心与此辈断绝关系,于是针对这些青年黑格尔派一一加以驳斥。这些驳斥文章逐渐扩大、深入,浸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于是,原本可能只是对「《神圣家族》之批判」的回应或再批判,现在成了一本专书。只是,这本专书始终没有取得一个系统的形式。
换言之,本书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视为《神圣家族》的「续篇」:不仅讨论范围几乎一致,而且写作时间也相距无几。但是,有趣的就是:当马克思在十多年后回顾自己的思想历程时,对已出版的《神圣家族》只字不提,反而一本未出版、未完成的着作,却用了许多文字追忆。这其间是否有什么道理?
以「常理」(commom sense)度之,仅仅在一两年间就完全地改变了对事物的「观点」(Ansicht),这是颇难以想像的(因为这毋宁需要较长时间的酝酿)。但是短期间选择或发明了另外的「说法」(Darstellung)来把某些事情「说出来」(dar-zu-stellen),这倒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本书之于《神圣家族》,情况可能就是如此。亦即,马克思与恩格斯似乎是试图在《神圣家族》提出了许多论战式的、甚至情绪性的激烈批评之后,要以更精确、更为系统性的「说法」,来把他们的主张说得更明确。而由于对马克思来说,「对现实作科学的铺陈」愈来愈成为他日后专心致力之所在,所以,本书的这种异于《神圣家族》的努力与企图(虽然它们因为外在因素而未能完成),才使得他在十余年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不是回忆起已出版的《神圣家族》,而是本书。
本书确实首倡了(initiiert)若干命题或概念,它们不仅有其确定内容(亦即其「概念性」Begrifflichkeit),而且也在马克思后来的着作中重现身影。例如「不是意识规定生活,而是生活规定意识」,就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里重新表述为:「不是人们的意识规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规定他们的意识。」或是「自由联合起来的个人」,则在《资本论》里表述为「自由人联合体」、而「无产者的佔有,则必须使一大群生产工具臣服于每一个个人之下」(本书p.88)则被表述为「『社会生活过程』的样貌(Gestalt)、即『物质的生产过程』的样貌,如果要揭开它自己的神秘面纱,那么它就必须作为『自由地组成社会』的人之『产物』、而处于他们『有意识的而合于计划的控制』之下。」......等等。
凡此,都多少说明或证明了本书在马克思思想发展或转折中的关键位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说明或证明,都是以马克思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根据,才「由后往前」(MEW23:89)得出的。反过来说就是:若干在本书中所发展出来的概念,未必在马克思后来的思想发展中取得重要的或明显的位置。但是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它们之在本书中的(某种意义上「横空出世」式的、独立的)出现,才使得本书格外引起后学者的注意。关于这些概念,为了避免引起太过广泛的争议(这其实也是本译本的原初目的),在此只提出两点,一是「共产主义」,一是「唯物史观」。
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当然是一位共产主义者。但是他却在着作中甚少(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像这里一样去形象地描绘共产主义。即使本书中马克思最完整的书写,就是关于共产主义的部分。(本书p.39-40)但是在那里,马克思所论述的,其实主要就是共产主义的「条件」。甚至,在写完了一大段「这种异化……」之后,还是要利用狭小的空白处写下:
一如很少描绘共产主义,马克思也绝少使用「史观」(geschichtliche Auffassung, 或Geschichtsauffassung)、「唯物史观」(Materialistische Geschichts-auffassung)这些概念。但是这些概念确实是在本书中首先提出的。(本书p.32, 46…etc.)。可能由于本书中提出了财产制度发展的几个阶段(本书 p.16ff),加上马克思后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及了「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等几个「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以至于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纷纷试图为这种「史观」填充「确定的」内容:不仅例如考茨基(K. Kautsky)试图以此概念为名写成专着,而且例如史达林,也以此名目「钦定」了「历史唯物论」(相对于「辩证唯物论」作为普遍理论)的五阶段论。以致后来各种「庸俗的马克思主义」都以「唯物史观」为其基本。
但是,只要阅读本书,一定就会知道:所谓「史观」,即使在恩格斯的说法里,它的「作用」也「只是考察历史、简化历史材料的整理、指出历史材料的各个层次之间的顺序」,而「绝不──像哲学那样──提供一个配方或图式,好据以删改各个历史时期。」换言之,所谓「史观」,在马克思或恩格斯那里,重音都不读在「史」,而在「观」(或「唯物观」):它并不是针对「历史」、甚至也并不是从历史中归纳出某些法则(以便据此宣称自己是「科学的」)。反而,「观」之所以为「观」,在于一种方法论上的反省,亦即反对以唯心论的方式去理解世界,反而主张以唯物论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