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说一段童年故事,找回成熟大人的力量 在大学工作十五年,我看过许多因家庭而受伤的孩子。
说是孩子似乎又有点不对,因为这些孩子多已年满十八,已经成年、是个大人了。但很多时候,他们虽然人在学校,心却还停留在受伤的家庭里。
医院和社区工作让我这种感受更深。不论是年岁三十、四十、五十,甚至更年长的,谈起父母,常常是心有怨怼,罕见对童年经验充满正向记忆的人。
有些人是记得童年时被父母责罚、毒打,有些人是不被肯定;有些人因为父母婚姻不和而备受忽视,有些人则夹在父母关系中间,变成那个调解冲突的小大人……纵然那些事件已是过往,但回想起来却彷彿正在发生。一个不幸的童年,对许多人来说,彷彿在生命最初就遭遇诅咒,久久无法自拔。
这些年,我看见整个华人世界对于童年伤害的体悟正在觉醒,却也因为内在负面想法持续出现,而不自觉地沉溺在一种黑暗的心态当中。在这样的年代里,心理学和心理专业人员变得重要,然而,从事贴近人心的工作,往往也考验着专业者自身的立场与信念是否足够沉稳。
初次与展诰相遇是在广播电台,记得当时,他因出书而接受我的访问。当展诰走进录音室时,我真有种阳光洒进来的感觉,因为他脸上的微笑,展现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温暖,而坐下来谈话片刻,我就发现他是一个能靠说故事,就让我们又哭又笑的人。
收到展诰新书《修补生命的洞──从原生家庭出发,为童年疗伤》。我曾经听朋友开玩笑说,没有真正读懂心理谘商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一门劝人「离家出走」的学问,但展诰所表达的,重整原生家庭经验,对自我进行修复,谈的却是「离枷出走」的概念。展诰在书中精准地告诉我们,所有不愉快的家庭记忆,重点并不在于过去曾经的事件内容,而是为何这些事件会变成我们心头上无法卸除的「枷锁」,持续影响成年后的人生,阻碍我们当个成熟的大人。
在我的想法中,我认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是能看见自己的童年伤痛之外,还愿意用一个成年后的温柔眼光,去发觉自己随着年岁增长所带动的潜能。而展诰的新书,正是要带领我们,找到自我疗癒的钥匙。
我想,这个年代已经不缺告诉你父母有多伤人、多可恶的书籍了,但揭发伤痛之后,我们仍要学着继续行走未来的路。这是展诰的新书最珍贵的地方,他善用充满温暖的特长,说着动人的故事,陪伴我们打开记忆,学习接住自己的脆弱。
是的,我们终究可以当一个愿意信任自己的大人。
许皓宜(谘商心理师)
自序
该不该诚实面对自己? 「要不要动手写这本书?」这个问题,我在心里与自己拉扯了好久。
这种拉扯,就像是那些来到谘商室的孩子,也总是挣扎着要不要对我说出发生在家里的事情。
我曾经在某个国小等待一位儿童前来晤谈。他念小学二年级,因为遭到父母长期的肢体暴力而被通报社会局,于是被安排来接受心理谘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上课钟声响起,孩子娇小的身影独自出现在谘商室门口。
一脚才踏进来,还不待我开口,他就用稚嫩的声音大吼:「我才不要跟你讲话,拔拔马麻说你们都是坏人、都是来乱问问题的。」说完后就侧过小小的身子,摆明了不配合的态度。
这种行为在心理谘商中通常被称为「抗拒」,如果这样的互动模式持续下去,他的辅导纪录很可能会被这么记录:不愿配合心理师、个性固执、难以建立关系、疑似有对立反抗或情绪障碍倾向、建议安排特殊教育鑑定……。
可是,真的就只能这样吗?
我们经常只关注一个人的「抗拒」行为,却忽略了去思考:他「何以」要抗拒?也就是,一个人「行为表现得如何」似乎比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还要更受关注。
在讲求「孝」与「顺」的文化价值底下,孩子鲜少从父母的身上获得「被理解」的经验。对于那些没有满足社会期待的行为表现,孩子很快就被贴上一张张负面的标签,从此难以「翻身」。
可是,我们是否有这么思考过:
‧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即使遭受暴力对待,也不愿意将某些事情轻易说出口?
‧那一个小小的身子不惜让自己受伤,也要用尽全力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让他努力将家里的事情化成一道道不能说出口的祕密?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谨记父母亲教他「不随便与陌生人讲话」的提醒?
‧是否因为无法判断说出来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所以干脆选择沉默?
沉默得太久,会离「自己」愈来愈远
我们经常误认为,如果把在家里、在成长过程中受苦的经历讲出来,是一种对原生家庭的攻击、是对父母的背叛。但事实上,当我们把受苦的故事讲出来之后,乘载悲伤的眼泪、包覆着委屈与痛苦的情绪才有机会找到出口好好地宣洩,也帮助自己长期受到压迫的内心清理出一个宽敞的空间,重新长出健康的故事。
然而,想要表达真实的自我之前,必须要有一个重要的前提。
很多人都认为「说」出来,才有机会被他人理解,却忽略了重要的是:一个人或许必须先被理解,才会感受到自己是被接纳、是安全的,才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经验,说出真实的内在感受。
一个从小就鲜少被父母亲理解的孩子,经常会卡在「想表达自己却总是失败」的挫折与无力感里。
儿童与青少年在谘商室里选择「不说」的行为,经常与我内在难以除去的担心及害怕产生共鸣:「我是否可以诚实地告诉父母,他们挂在嘴边的某些话让我很受伤?」「我可以拒绝父母为我做的某些安排吗?」「我可不可以让父母知道,他们认为的『好』,有些时候其实让我觉得很压迫、很不被尊重?」
或许因为曾经诚实说出口,反而惹来责骂;或许也因为不知道说出口,还到底有没有效,后来宁可选择忽视、选择压抑,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到后来,我们甚至不再需要压抑自我,因为我们早已彻底忽视了自己真实的感受和需求。
那么,如果我把这些话说了出来,会不会也等同于那一个在谘商室里诚实说出家里状况的孩子,被认为是背叛父母亲、否定父母的努力与付出?站在「孩子」的角色,我确实会有这样的担心。
然而在拉扯的过程,我终究还是缓慢地写出了这一本书。
我写得很慢,也相当煎熬。因为,书写这些内容不免会碰触到许多成长过程中与父母的冲突,有愧疚、有恐惧,也有伤痛。而支撑着我持续写完这本书的动力,是我当时决定投入谘商心理师这个领域的初衷。
作为一位协助他人处理情绪困扰的谘商心理师,我并没有帮人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能力,我能做的,只是努力陪伴每一个来到我面前的来谈者,听见自己行为背后的努力、委屈、失落等各种一直被压抑、被忽略的情绪感受。期待他可以带着这一份被理解的经验,重新找回更多真实的自己,长出愿意继续面对挑战的勇气。
在这一本书里,我努力透过贴近在地文化的语言、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互动模式,让读者具备更清楚的视框,看懂生活在这个文化底下的自己,在与原生家庭互动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本书分成三大部分,你可以视自己当前的需求选择相关的章节阅读:前四章我会陪伴你一同探索我们的童年是如何在家里受伤的,我们可以从哪些面向探见自己的受伤经验。第五章则是带着你检视在与父母的互动中,习以为常用来「求生」的行动,但这些方式或许无法带给你太多的帮助。在最后两章里,我要用这几年实务工作的经验,与你分享调整自己的态度与方式,陪伴自己走向更健康的关系与生活。
倘若你在阅读这本书、在探索童年家庭经验的过程中遇见了自己的眼泪,请不要责骂它、拒绝它。
因为眼泪所在之处,往往也充满了故事。
后记
你,看得见自己吗? 我在许多讨论家庭议题的课程里,最常被听众问的问题之一就是:「你们当心理师的总是可以说出很多理论和技巧,是不是你们本来就很懂得怎么跟别人沟通?是否不太会跟家人起冲突?」
为了回答这问题,在这本书结束之前,我想说一个故事。
从小,我就认识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男孩。
关于对他的认识,有绝大部分都是从他周围那些师长或大人口中的「罪状」一片一片拼凑而来的:
罪状一:容易动怒,连为何生气的原因都说不清楚。
罪状二:自我中心,时常据理力争、拒绝与他人妥协。
罪状三:自作主张,从不与家人讨论生活中的各项重要决定。
罪状四:个性冲动,经常瞬间就把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往外发洩。
罪状五:我行我素,不愿配合传统礼俗、总有一套自己的说法。
小时候,我曾经问他:「你干嘛这样?你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他困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我觉得自己好像很糟糕。」
上了国中之后,他与父母的冲突加剧。我问他:「你一点都没有变啊!你难道不想努力改变吗?」
他竟愤怒道:「改什么改?反正你们打从内心觉得我不好!既然努力了也没用,干脆继续当你们说的那种人就好了。」
就像这样,他很难讲清楚自己的想法与感受,说出来的话就像锐利的刀刃,除了伤人、却无法让别人理解他。虽然我也曾经认为是大人误解他,但渐渐地,连我也开始觉得有问题的人是他。
国中毕业之后,他跟我一样考上外地的高中,开始独自外宿的生活。据我所知,他和家人聚少离多,相处的时间有八成讲不到几句话就起冲突,剩下的一些时间则是用来冷战。后来,我开始专注在自己的课业上,与他渐行渐远、也愈来愈陌生。
大学毕业后,我又在军中遇到同样研究所落榜的他。
他不抽烟、不喝酒,而是迷恋上苦涩中带着微酸的咖啡。他茫然地说,他好像在成长的过程中遗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不知道与家人的冲突是因为自己不被理解、还是因为自己不懂事?他很想家,但也容易在与家人互动时感到受伤。
「大家都觉得我说话很伤人,所以不相信我其实也很脆弱吧?」他苦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喝完咖啡,然后起身离去。
退伍几年后,听说他已经从研究所毕业、投入心理谘商的工作,而且还专门与那些被认为忤逆大人、充满偏差行为的儿童与青少年谈话。
「开什么玩笑?一个从小被认为脾气很差、很难搞的人,竟然变成专门与儿童青少年谈话的心理师?这要嘛是一场误会,不然就是现世报。」我心想,发生了这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是时候该找他聊聊了。
「我也不知道原因,总之后来就成了一个谘商心理师。」他又露出了一贯的顽皮笑容,同时将磨好的豆子倒进咖啡机里。
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过,」他突然认真地说道:「我在他们的身上,彷彿看到一份不被大人理解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对我却是莫名熟悉,所以我经常可以懂他们被别人认为偏差的行为、懂他们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说,他发现许多孩子终其一生努力工作,是为了得到父母亲的认同与鼓励;许多孩子长时间的没自信,仅是为了父母亲一句有心或无心的贬低;有些孩子之所以放弃自己,是因为感受到不管自己怎么做,好像也无法改变他们在父母心中的样子;有时候冲动的回应,其实是反应着他们对父母在乎的程度;而他们的愤怒,很多时候是因为太多太复杂的讯息在内心冲撞,即使是语言能力成熟的大人,都未必能清楚地娓娓道来……。
「很多人或许难以置信,孩子那些表面上被认为『难教』、『叛逆』的行为,其实充满了对父母亲的爱、以及渴望得到父母亲的关爱。
「这些孩子找不到被大人认同的方式、达不到大人期待的标准,只能在一次一次的挫折中愈来愈无力。即使如此,孩子对家的爱都还在,却因为害怕受伤,所以筑起了高大的围墙,把自己囚禁在里面……
「你相信吗?我在这些孩子的身上,彷彿找到了自己真实的样子。
「虽然,我依旧在探索与家人相处的方式。但是找到了『自己』,就觉得稳定许多。我知道我没办法改变自己,却可以练习调整与家人的互动模式,而且我很清楚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不用再担心为了满足别人而失去自己真实的样子。」
碳焙的香气缓缓地弥漫了整间书房,他起身拿了两个杯子,分别倒满刚煮好的咖啡。我从他手中接过热腾腾的杯子,轻轻地啜饮了一口,在苦涩的口感散去之后,竟有一股清新的果香浅浅地萦绕在唿吸之间。
我回答完听众问的问题了。
而你,是否也猜到了这一个小男孩是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