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同情、讥讽民主、认可苦难、推崇强权
他,何以能得出这样一个近乎人类公敌的结论?
当笛卡儿以「我思,故我在」作为一切事物的基础,尼采说,我们根本无从判断我们是否「知道」。
当传统道德学说以「真─伪」、「善─恶」的对立来指引人类行为,尼采说,那是权力意志在某个阶段狭隘、局促和歪曲的表达。
价值之重估──不是理性,而是权力意志 尼采断然摒弃了「我思」这种思辩的自明性来思考人类的身心和活动,于是一併抛弃许多熟悉相关的道德准则与惯例:同情之鄙夷,对民主、平等和公共福祉的讥嘲,对苦难与刑罚之正当性的认可,对强权、强人和等级制的推崇,对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之区分──他完全背离了启蒙时代以来,从欧洲扩展至全球的人类文明共识。
「受蔑视的是那些怯懦者、担惊受怕者、小气者、盘算微利者;同样还有那些视线不自由的不信任者、自我贬黜者、任劳任虐的人中犬类、乞求的谄媚者。」
「高尚的人也会帮助不幸者,但是不是或几乎不是出于同情,毋宁是出于权力之流溢所产生的某种欲求。」
尼采抛弃理性,而把意志和情绪视爲精神更根本的过程。
而意志,是贯穿我们身心的感知、情绪、思考、动作的多层次复合过程,其间总是伴随着权力的运作。易言之,意志有其具体的社会历史内容,此内容就是「权力」。
于是,传统道德学说只是权力意志「一时」「一地」的体现。求真和行善、善恶曲直之分,只是人类从一个临时和片面的视角出发的盲目行爲,以及经过驯化的本能。这会让人类虚耗力量与勇气,甚至导至疲软、犹疑和自怨自伤。
尼采全面阐述这样一种未来哲学,是他爲自己定下的最后哲学计画。他在晚期的笔记中名之爲「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而《善恶的彼岸》则是这种未来哲学的「序曲」。
失重的晕眩──陷于险境才能登上福地 在这根本的颠覆面前,我们不禁会有产生晕眩和迷醉,好像脚下原本坚实的地基一下被抽空。因而,这是一次最大的冒险,所面临的是怪兽与深渊,但这也是我们生命的最伟大的关头。
「与怪兽战斗者,可得注意,不要因此也成了怪兽。你若往深渊张望许久,深渊也在朝你内部张望。」
但尼采无意安慰处在这种错乱失重状态下的精神。在他看来,我们就应该先陷于险境才能登上福地。
倘若对传统哲学的根本颠覆,会让人受苦,「像苦于晕船病一样,苦于他的判断所导致的指向」。那么,在人们有能力远航之前,要先学会克服对「此岸」的依赖与眷念,就像水手克服晕船病那样。
我们要做的是从根本上抛弃真实与虚假、善与恶之类的既定目标,代之以更加符合权力意志之本性的视角。人们将超越善恶之分,「把憎恨、嫉妒、求拥有和求统治等情绪完全当作生命的条件」,并有勇气看到和站到这个视角之外去——到达善恶的彼岸。
「以深不可测的自负的镇定生活着;始终立于彼岸。」
人类的远航──驶向自由 尼采在书中的姿态不完全是攻击性的,毋宁有种深沉的、与痛斥和自嘲相伴随的唿唤与期许。他一方面嘲笑人类因其人性而柔化、弱化,另一方面又认为不妨将人的陷落视爲奋起之前的蓄势。他对人类的最终发展尚未有真正的判断──人类既可能日趋平庸、柔弱,也可能「更强健、更邪恶也更深刻」。然而,能够率先做到这一点的,尼采愿称之爲「自由的精神」。
「自由的精神」标志着对「他者」、对于不自明的陌生者的开放——这可说是尼采哲学中留至今日最积极的遗产。传统的自明性论证之所以不可靠,就是因爲忽视了被压抑的那「另一个」与我们相关者。
尼采所谓「始终立于彼岸」、能够接受「有所不同者」和「另一种可能性」的自负姿态,正是要「斯人」在「此岸」看到超越和拓展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