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写给黄淑仪的新书 我爱吃。吃过和读过的美食大半记得,老了还记得。主编《大成》杂志的沈苇窗先生精医道,精馔饮,早年和沈先生聊天最有趣,故事多得不得了:张大千亲自下厨为清真回教徒马连良做了一道鸡肉狮子头;李丽华爱吃鲍鱼,家居饭菜必有鲍鱼,慈母张少泉女士亲自採购上佳货色;张大千家的清炖鲫鱼羊肚汤但求一个「鲜」字,因为「鲜」字一半是鱼,一半是羊;大千说北方馆子烧猪头酥烂的秘诀是用普洱茶先煮猪头,煮烂了弃掉茶渣加醋再煮,猪头自必碎嫩如豆腐;徐悲鸿最爱咸带鱼下饭;章太炎爱吃花生米;鲁迅说广东水果中杨桃最好吃,滑而脆,酸而甜;苏州女人爱吃松子做的糖果,说话声音格外柔媚,吴侬软语也。沈先生这些故事后来都写进他的名着《食德新谱》。
我结识黄淑仪数十年了,每次听她说烹饪总是想起沈先生,总是慨叹学问之大,不输七艺。她做的菜不论盛宴不论家常,发明既多,惊喜更多,绝不讨巧,也不花哨,样样好吃。梁实秋《雅舍谈吃》自序说,一位先生问梁先生:「您为什么对饮食特别有研究?」梁先生听了惶恐,说他根本没有研究过:「只因我连续吃了八十多年,没间断!」这句话说出境界最高是寻常,做菜的人不矫情,吃菜的人也不矫情,寻常之中见道行,那正是黄淑仪让人敬爱的本领。陆放翁《老学庵笔记》记北宋年间开封炒栗子炒得最好的李和,说别的店舖怎么仿效都比不上他。清代文豪袁枚的《随园食单》连咸蛋怎么吃才好吃都写了。这是美食的意趣更是厨艺的神髓,黄淑仪最懂。我讨厌造作的厨师也讨厌矫揉的菜餚,那跟乱摆山林架子的假名士一样低俗。黄淑仪倒是隣家会煮菜的妈妈,带着乡土情怀抚慰现代味蕾的能手。她和徐景清一家是我的旧隣居,日落时分他们家炒菜的香气袅袅飘散,至今不忘。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美好的老岁月。
董桥
二〇一九年己亥端午节在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