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美食沧桑 欧华又要出新书了,主题是目前最流行的「美食」,而且是具欧洲特色的美食。组稿人麦胜梅一开始就来电相邀,说「妳在欧洲住了那么多年,朋友多,一定吃过不少好东西。」她要我供稿一篇,参加阵容。
我在欧洲住过三十多年,朋友中西方人多过华裔,亦走过不少地方,确实吃过不少特殊风味的佳餚,可惜因当时生活忙碌,没有闲情逸致去研究方法。再说因岁月太久远,记不清了。「我只会吃美食,写不出美食」,这样的答覆当然令胜梅失望,好在她相信我说的是实情,两人很快的达成共识,循惯例:写序言一篇。
这本文集包涵十七个国家,四十四篇美食文章,出自二十八位欧华作者之手。我一边看着一边便悠悠然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感动之中。十七个国家中我唯一没到过的只有俄国,但我人生记忆中吃的第一道西餐,竟是俄国名汤。那时住北平,每隔几天父母就带我去吃次馆子,中餐吃多了,我常常吵着要吃西餐。记得是到东交民巷的使馆区,那家蕃菜馆彷彿是白俄人开的,他们很会烧汤,我们吃过罗宋汤,奶油洋葱汤,也吃过颜色红红绿绿的汤,不知是否就是白嗣宏文中所说的:红菜汤、绿菜汤!
综合四十四篇美食文章,给我的感觉有四点:
一、 吃与民族性、地域性相关。几次去北欧,一眼望去只觉得天阔地广,颜色淡淡的。品尝他们的食物后,觉得也较清淡,不像地中海国家吃食味道浓烈。
二、 感到人住久了一个地方,味蕾会入境随俗,正如胜梅言: 愈来愈觉得吃西餐便是一种浪漫气氛的享受。
三、 饮食习惯会拉近人与土地的感情。出国前我没喝过咖啡, 连茶也不喝,只饮白水。六○年初我在瑞士学美术,一位女同学结婚要我做傧相,我欣然答应,自觉穿上缎子绣花旗袍会给她婚礼增加亮点。想不到婚礼前一天,在她娘家的宴会上,喝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使我精神抖擞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挂着两个黑眼圈,萎靡不振的做了女傧相。从此我便视咖啡如毒药。想不到的是后来浓浓的咖啡成了我每日必喝的饮料,一天都不能没有。对之虽不如高蓓明懂得的那许多名目,可盖起来也能如数家珍。可悲的是, 目前听医生话,已五年没沾咖啡了。
四、 食物会令人产生乡愁。在欧洲吃惯了黑面包,外脆内松, 吃起来满口芳香。美国的面包软得像海绵。看李永华说捷克的面包汤,我的嘴和胃顿觉乡愁缭绕,如果不是美国禁止进口,真想要谁寄一个来。
在欧洲的那些日子,我们当然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朋友不少, 相互宴请是免不了的,一九六几年代是我请客的黄金期,那时我做美术设计工作,一星期五天上班,没有小孩,週末便和朋友应酬。不单有一间佈置古雅的餐厅,还有特别订制的刀叉和精致的全套磁器,虽然是烹饪外行,但时势造英雄,旁边没有内行:整个苏黎士省没有中餐馆,据说全瑞士只有三家卖中餐的,都在法语区的日内瓦附近。物以稀为贵,五十年前,一条糖醋鲤鱼竟要卖一百瑞郎。
出国之前,几乎很少进厨房,到欧洲后才把「做饭」当回事来看。但也并没在烹调上真下功夫。虽然有了光鲜的宴客器具,做出的东西却是十分寻常。
洋人注重酒,每次请客好酒至少要准备三,四种。前餐菜通常是锅贴或水饺,主菜是一荤一素,荤菜多半是红烧牛肉,或栗子炖鸡,也许是狮子头,素菜不外是炒时令青菜。都是以前台湾家里常吃,摸着边际依样画葫芦抄来的。甜品类总是买个现成的大蛋糕。实在是家常又平常。但那时绝大多数的瑞士人根本没见过中国餐饮,吃我那不入流的菜肴就以为是中国美食了。他们最欣赏饺子,称之为Dumpling,那些洋朋有都叫我「苏茜」,苏茜家的Dumpling是出名的。
我便这样过了好几年。后来,有了儿女之后,一心只在餵养幼儿的范畴里打转,啄磨怎样能把小家伙养得更健康,接着又写起了文章,每日彷彿活在被追赶似的忙碌中,无暇再请客。孩子们渐渐长大,一家几张嘴和肚子要填饱,好在他们并不要求特殊美味,我原有的那点手艺,加上从闺密薏蒂那儿学来的烘烤花样,甚么披萨、洋葱饼,尤其是用自己院子里的水果,烤制的苹果、李子、樱桃之类的多种糕饼,最得他们的喜爱。圣诞时和孩子们一同做节日小点心,母子同乐,至今想起来仍无限温馨。
那是八○年代前后,是我写作最忙碌的阶段。长篇小说一本本的出版,几十万字一写就是一两年,或三四年,睡眠越缩越短。思绪忘我,数次手上写兴正浓,忽闻肉煳味扑鼻香,揭开锅盖一看, 只见满眼焦黑。而先生常忍不住透露:见到朋友甚觉尴尬,因为已经多年没请来家吃饭,甚么说词都觉不对劲。
他的话给了我极大压力,可说正触动我的心病:几年来朋友们依然请我们去吃喝欢谈,并未因我不请他们而表现见怪或不悦, 有几家相近的,知我因孩子缘故不愿晚上外出,便安排在星期日中午,要一家人全去。在这样的盛情之下,我竟数年不回请,就算那些宽厚的洋朋友不介意,我也自觉惭愧。于是,我包下一间高级餐馆的大厅,佈置得美仑美奂,每桌都备有鲜花和美酒,订了一百多人份丰富美味的自助餐,肉类包括燻鲑鱼、烤鸡、烤猪肉、煎牛排等八种,甜品六种,其他青菜,各式沙拉应有尽有。餐馆方面非常用心的装饰了一个既华美又引人食慾的大餐台。
朋友们见我们如此大阵仗的宴客,直觉的认为必有大事,直问是否我或他过生日?直到我登台讲话,才明白确是只单纯的要跟他们相聚。我说:「今天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甚么纪念日,请你们光临,只因想念老朋友。这些年,我活得忙碌,每天写作,也像普通主妇一样,需要打理一个家。心里虽然想做饺子(Dumpling) 给朋友们来享用,聊天,却是办不到了。此刻请名厨调制了美食, 大家欢聚一堂……」。跟着我的话,有位带了吉他的先生,上台唱他即席做的新歌,歌名是「苏茜真好」,他边弹边唱,满场笑声连连。party直到深夜才散,大家都表示吃得满意,玩得高兴。
欧洲文化底蕴深厚,其中包括吃的文化,北欧,南欧,中欧,西欧和东欧,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有自身的特色,想起那年应侨胞之邀去西班牙演讲,会后承莫索尔一家接待,他的夫人和只有六七岁的女儿,一起陪着游逛,中午还请吃出名的海鲜饭(Paella)。我这个烹饪大外行,当然搞不清那香喷喷的海鲜与饭是怎样煮成的。只知美味好吃,后来在别国也吃过海鲜饭,味道可就差远了。
麦胜梅描写的芦笋,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瑞士的春天,那正是吃芦笋的季节。芦笋是蔬菜中我的最爱。但因要一根根的削去外面的硬皮,要用大锅蒸,对我都是麻烦事,便很少做这道菜。好友丝艾娃有个别墅在波顿湖上。大院子约佔一亩地,其中一面紧沿湖岸,有自己的码头,拾级而下是绿遴遴的湖水,两米之外系着一艘电动快艇。那时每到春天,丝艾娃和她的实业家夫婿,总邀我扪一家去看湖水,吃鲜嫩的芦笋,饮着美酒谈天说地,只感清畅悠逸。
最后一次回瑞士是2008年的春天,丝艾娃照例邀我去小聚,也请了另两位至友,莉莲和伊莉莎,并叫我们早些去,别错过看湖上黄昏。
天上弥漫着淡淡的灰色云雾,暮霭苍苍中感觉到有份沉重。喜的是那并不妨碍湖水的清幽之美。湖对岸是德国小村,文学家赫塞青年时代住过的地方。赫塞曾说:他的心中有个「风暴地带」。风暴来时,如果不跑到湖边去排遗,就得赶快坐到书桌前,让一阵阵的狂风暴雨,冲击出滔滔不绝如浪如涛的文字,那是人间美丽的见证。是文学。
几个女人,都被岁月摧残得不再年轻。最擅运动,曾是滑雪, 滑水高手的丝艾娃,走路时左腿蹒跚,不良于行。但相聚总是快乐,喝着红葡萄酒,频频举杯相碰。这时,女管家特伊太太已把蒸得热腾腾,软硬合度的大盘芦笋端上来了。我们品尝着春笋,笑呵呵的再碰杯,黑眼珠和蓝眼珠里都盛满微醺的蒙眬,只觉得空气飘浮的又是音乐又是诗。
这本美食文学《餐桌上的欧游食光》,是欧华作协文库第十本文集,从最早的《欧罗巴的编钟协奏》到近期的《欧洲不再是传说》、《东张西望:看欧洲家庭教育》、《欧洲绿生活:向欧洲学习过节能、减碳、废核的日子》,可说越来越务实,越接近大众的实际生活。《欧洲不再是传说》写出了欧洲的人文精神,同时也发挥了旅游指南的作用。《东张西望》专谈欧洲的幼儿成长和教育。《欧洲绿生活》触及到目前的生活面。台湾为环保、废核、食安等问题烦恼不休,真应该仔细读透这本书,借镜一下欧洲人如何过「绿生活」。
《餐桌上的欧游食光》即将出版,内容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而「介绍」「指南」的功能更不能忽略,从这本书,你会知道番茄干经过油泡会成美味,维也纳不仅是音乐之都,美食也甲天下。巴黎是浪漫的艺术中心,但杨允达告诉你:文雅的巴黎人爱吃马肉。
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创会会长、永久荣誉会长 赵淑侠